第一章 8

柳茹不会在“赤脚医生”这个岗位上止步。同班同学有人上了大学，有人进工厂当了工人，那些插队的北京知青也自找门路相继离去，年青人总有年青人的抱负，谁也不甘心让贫困的日子束缚。朱照霖上大学后柳如曾到朱大夫家去过几次，内心里没有攀高枝做朱家媳妇的欲望，主要是想求教一些医学方面的知识。朱欣大夫对她一如既往，王阿姨开始时对柳茹也很热情，去的次数一多便露出明显的敷衍之意。聪颖的姑娘看出了王阿姨脸上的内涵，再也不登朱家的门。柳茹跟朱照霖之间的差距拉大了，朱家不会娶一个农村户口的儿媳。

秋雨连绵的日子柳茹朔河十里，沿五里坡的石板路拾级而上，来到大悲寺。大悲寺跟白起寺隔山相望，可能是由于白起杀戮太重，佛家在这里修起大悲寺普渡众生。山门前苍松翠柏见证了大悲寺的历史，杂草中积淀的香灰重现了当年的鼎盛。文化革命中大悲寺惨遭洗劫，红卫兵一把火梵烧了主殿，推倒了佛像，琉璃瓦兽嵴俯拾皆是，尘缘已断的老主持在主殿旁搭起了三间茅屋。

柳茹掀开草帘进入禅堂，拢了拢细雨淋湿的头发。正墙上挂着装裱精美的佛祖的工笔画，供桌上摆满供品，香烟裊裊，青灯长明。老人闭着眼睛在蒲团上打坐，进入无我无他的意境。茅屋内一张禅床、一钵、一锅、一担水桶、一双筷子。侧墙上供着关公疗疾，八仙桌上整齐地叠放着线装医书。

妈妈生病时柳茹曾经来过这里，老主持老中医来者不拒，四乡八邻的农家都留下他的足迹。老人看病从不收钱，开完药方后只收主家半升小米。病愈后常有人提上花馍上山答谢，老人对人们的盛情慷慨纳受。也有人在佛祖像前压下香钱，老人便拿出本子记下进贡者姓名，惦记着有朝一日为佛祖重塑金身。

柳茹点了三柱香，从篮子内掏出油花馍献到供桌上，将一元钱现金压到香炉下，在蒲团上跪下叩头，内心里涌出一股虔诚。姑娘心愿太多，向所有对她有情有恩的人献上一份祝福

老人不看柳茹，闭着眼问：你妈病好了没有？

柳茹回答：谢老爷爷关心，我妈病好了。

老人不再言语，闭眼打坐，仿佛一尊雕像，只是胸前的银髯在微微抖动。

柳茹换了一个姿势，面向老人叩头：爷爷，我想跟您学医。

老人银髯越抖越凶好半天，吐出一句：孩子，老纳不收徒。

柳茹长跪不起。起风了，雨打窗棂，松涛灌耳，灯油将尽，灯焰幌动。

老人起身，铜灯内注满青油，屋内重新亮起来。老人抬眼瞅着关公画像、良久，说：孩子，起来吧。

柳茹站起，墙上重叠着俩人的身影。老人并不转身，突然提高了嗓音，声如洪钟：桌子上那几摞书你拿走吧，望悉心研读。

柳茹重新下跪、叩头，老人将柳茹扶起：孩子，少年活志气，老年活德性，记住老纳的话，世长势短，别让势利蒙住眼。

柳茹如梗在喉，道声：记下了。脱下衣衫将那些线装书包裹，装进篮子里，说：日后还您。

不用还了。老人摆摆手，掀起门帘送客。天晴了，西天上挂一道彩虹。

晦涩的中医理论令柳茹颇费心机。阴阳五行，观闻问切，许多名词姑娘闻所未闻，生词生字如拦路虎，一本新华字典翻得卷了边儿。遇到实在解不开的难题柳茹便上山求老人指点。一来二去，柳茹虔诚的求学精神终于将老人打动，老人将平生所学悉数传于柳茹，有时老人出诊路过柳家庄，顺道叫上柳茹，为病人切脉前先让柳茹实习。十乡八里的村民逐渐传遍，大悲寺的老中医收了个女学徒。日子一久，有人上山求医时老人便将柳茹推介给病人，柳茹的医道日渐成熟，名气渐盛。

一辆银灰色的小车在生产队医疗室门前停下，年青的女军人从车上搀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柳茹眼前一亮，她认得这父女俩，在四十三号病房柳茹为老人做过特别护理。父女俩在医疗室的椅子上坐下，柳茹为两个客人倒了一杯开水。老人说，在县医院住院时从农民病人的口中听到了柳茹，他们把柳茹传得很神。我今天来不为别的，西医输液把人整烦了，想吃几副中药换换口味。老人说，朱大夫还常常提到过柳茹，问柳茹不知啥原因，一年多不登他家门。

柳茹避开年青军人怀疑的眼神，坐下来为老人切脉。问老人是否气短、心悸？老人点头？她扶老人躺在床上，又用听诊器听了老人的心脏，开了黄芪、茯苓、人参、当归、川芎、赤芍、熟地、陈皮、香附、鸡血藤、甘草、大枣等十几味中药。女军人把药单子接到手里细看，感觉那些中草药都很一般。前一段时间武装部的领导动员老爸到省医院治疗，老爸执意不去。他言病得时间长了，治不好也死不了人，不用费财劳神，却突然心血来潮，大老远去求一个嘴上没有长毛的野中医。在县医院时女军人并没有怎么留意柳茹，一个农村娃赤脚医生实习护理不会引起女军人的兴趣。这阵子细看柳茹姑娘不但长得亮丽可人，眉宇间还有一股灵气，待人热情，但不献媚，举手投足讲究分寸。这样的女孩如果生在城市，说不定能出人头地，只可惜鲜花插到粪堆上，农村的环境让姑娘没有用武之地。

老人却显得非常兴奋，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问这问那，蚕作茧、鸡生蛋、热风冷雨、春种秋收无所不及。直问得柳茹心下生疑：老伯伯，您来这里怕不单单是为了看病

老人坦言：不错，我是受人之托来的，不知姑娘可否信得过我这个媒人？

女军人扑哧一笑。想不来老爸戎马一生，六十多岁改行当起了红娘。柳茹心地坦然，不扭捏作态也不回避。姑娘明白老人受谁之命，并不道破，只是从笔记本中翻出潘明鹏的照片让老人过目，坦言照片上的小伙子就是她的未婚夫。

老人接过照片细细端祥，暗中感慨，朱欣大夫眼力不错，只可惜他的儿子没有这个福分。女军人对着照片一怔，脸上闪出一丝不易觉察的隐情。

送走老人柳茹一切照旧，她只是随便抽出潘明鹏的彩照，也不可能日后非要嫁给明鹏，假如姑娘抽出的是杨学武的彩照，也会说照片上的小伙子就是她的未婚夫。姑娘只是为了搪塞，把客人送走，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长时间没有收到两个小伙子的来信，无人时未免有些焦虑。假如两人同时复员回村，姑娘将面临艰难的决择，潘杨两家的父母加强了对姑娘的攻势，都希望柳茹成为他们的儿媳。姑娘对两家老人都很尊重，逢年过节到俩家转转，带着相同的礼品。越是这样两家的老人疑心越重，又把目标对准了柳茹的母亲。无人时妈妈劝柳茹，无论小杨小潘你就订下一个吧，勉得两家的老人为你费心。柳茹无耐地笑笑，并不作答，内心却也十分矛盾。激情的岁月已过，该为现实作一些铺垫。一个念头一闪，姑娘脸上浮现出恶作剧般的笑靥：干脆，就让他两抓阄姑娘突然害羞了，喉腔里又涌上了那熟悉的弦律：九九（那个）艳阳天（啰外），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小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