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54

杨学武闲得无聊。杨学武把拳头伸出去没有目标。杨学武写了几十本心得笔记，杨学武的那些社论性的文章没有一家报刊发表。杨学武认为自己是一堆干柴一块精煤，只要有点火星就能燃烧，可杨学武觉得自己快沤烂了，没有人赏识他的才华，没有人开发他的潜能。他在政协只是挂个常委的虚名，常委们开会时一般都不通知他，领导们担心他那不着边际的报告和长篇大论的讲话。所有的人对他都很客气，但大家都在远远地躲他。杨学武无聊时便找些事干，扫扫楼梯道，扫扫院子，厕所脏了冲冲厕所，清洁工便将杨学武的扫帚夺下，说杨常委你别干了，你一干我们就要失业，我们家里的老婆孩子还要靠这点儿工资养活。杨学武看到大街上一棵小树被风吹倒，便拿了把铁锨把那棵小树重栽，环卫局的领导来找政协主任道歉：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请多提意见。政协主任说老杨你是国家功臣国家养活你应该，你身体不好就安心静养，那些小事你就别干了，你一干那些环卫工人心里不自在。

杨学武无聊时便到大街上去转，看那些摆瓜子摊的、修鞋的、补自行车的、卖蓼花糖的都有事干，他停在一个卖爆米花的摊子前久看，看一小缸玉米一瞬间变成了一大袋米花，想自己像一颗玉米一样，一生中只爆了那么一下，爆响过后便是长久的静寂，谁也不会记得那颗玉米。假如把那颗玉米投到田里，将会茁壮生长繁衍出数不清的子孙。他买了一袋米花放到嘴里慢慢咀嚼，嚼出了一股奶味，杨学武的思绪便回到昆仓山上的峡谷里，他想起了藏族牧民的奶酪维族老乡的干馕。日他妈！这狗日的脚怎么糟得跟鸡粪一样，他觉得那一天夜里时间并不很长，冻伤的脚像豆腐一样一块一块往下掉时感觉不来疼痛，好像那脚不是长在自己身上。暗夜里山脊上有星星顺着山坡滚落，落到山涧变成一团团火球爆出一声声脆响，瞬间消失，跟爆米花一样。挨毬的七十七号战马硬是逞不够能，把身子葬在峡谷之中。也许再过些年考古学家会在那里挖出一具马化石，还会挖出一双战靴两壶老酒。学究们引经据典，写出大量的论文论证若干万年前那里气候温暖水草茂盛，人类的祖先在那里繁衍生息放马游牧

杨学武路过果菜市场时买了二斤柳茹爱吃的葡萄，然后来到柳茹诊所。女儿杨倩到西安上学后学武总不放心，隔段日子总要去西安一回，看到学敏对倩倩管理得很严，音乐知识是个专业性很强的门类，并不是倩倩想像得那么简单。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什么乐理知识，识谱作曲，五花八门的乐器、钢琴基本功练习、美声唱法、通俗唱法、滑音、颤音、花腔、分贝。杨倩听都没听过，觉得新鲜，学起来很投入。学武看到杨倩情绪基本稳定了，稍感放心。可是杨学武跟柳茹的夫妻生活却越来越不和谐，出现了裂纹和危机。杨学武感到柳茹对他越来越冷，说出来有些话砸得心痛。那一次闲话论明鹏跟小保姆乱整时柳茹竟冷冷地砸了学武一句：明鹏是个男人，而你却是个太监！

杨学武感觉柳茹变了。但他越来越离不开柳茹，他的生活需要柳茹支撑。柳茹有时关门后不回家一个人将就睡在诊所里边，柳茹不回家时杨学武常常碾转难眠，心里罩上厚厚的抑郁。杨学武一生没有后悔过，却对那一次跟柳茹闹离婚深感内疚，他想尽办法弥合跟柳茹的裂痕，对柳茹的一些热嘲冷讽并不在意。

推开诊所的门杨学武看到柳茹正跟一个中年男子亲密交谈，那中年男子见到杨学武后脸上露出惊恐。杨学武并不在意。他把葡萄放到桌子上，说他下午打算包饺子吃，叫柳茹关门后早点回去。柳茹脸上的笑显得僵硬，说学武你先回去吧，我尽量早点回来。

杨学武路过菜市场买了一斤精肉、一斤韭黄，回家后把肉细心剁成肉馅，配上韭黄配好作料，将馅子精心拌匀，然后和面擀皮，杨学武包起饺子来跟他做人一样，显得一丝不苟严肃认真，横成行竖成列像一队等待检阅的士兵，包好饺子调好调料，打开煤气灶将水烧开，便坐在沙发上等柳茹回来。

杨学武一直等到晚上也不见柳茹回来，便打开电视无聊地看，一直看到十二点。杨学武不脱衣服睡到床上，像一只猩猩拿着画笔在纸上涂抹，脑子里怎么也拼不出一个完整的画面。大街上偶尔有一辆汽车驶过，当兵临走前柳茹在人群中向他投过来的一瞥在他的眼前重现。他重新坐起，拉开窗帘看天上的星星向他眨着鬼眼，感觉满身的血都涌上头顶，脑袋像一颗气球一样爆裂。他下了床，舀了些凉水洗了把脸，头脑清醒了，柳茹生活中的许多片断凑成了一幅长长的画卷柳茹拿出听诊器在听他的心脏；柳茹新婚之夜那期待的泪眼，柳茹不顾一切地搬到学校去住，柳茹当了妈妈后那种幸福的笑靥，柳茹为了支撑这个家庭起早贪黑地为病人看病，柳茹得不到温暖时的那种艾怨柳茹冷冷地骂他，杨学武你是个太监！

杨学武的腰板再也挺不直了，将身子弯成了一张弓，他一点都不恨柳茹，内心里涌出了更多的自责。猛然间想起了潘明鹏曾经痛心疾首地训斥他：杨学武你再这样下去就会失去柳茹！昏暗中杨学武心存一丝饶幸和期待，但愿他一夜的担心纯属多余，柳茹出诊了柳茹在救治危难病人柳茹守了病人一晚天微明杨学武来到柳茹诊所，卷闸门上一张纸做的牌子映入眼帘：

本诊所暂停营业。

一连三天杨学武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有出门。那一盘排列整齐的饺子已经发酸，一个个东倒西歪向杨学武扮着鬼脸，杨学武愁白了头发两眼深陷，他踉踉跄跄走到街上，看大街上人影重叠。他没有知音倾诉心中的忧烦，恍惚中想起了潘明鹏，挡了一辆出租车来到明鹏的煤矿。

柳茹跟上人跑了！

杨学武说完这句话后便嘴唇紧闭。明鹏看老战友嘴角上燎起了血泡，便把许多辛辣的诘问吞咽。他为学武倒了一杯茶，给学武点了一支烟，坐在学武对面，看学武稀疏的头发染上一层白霜。明鹏突然像狮子一样吼了一声：学武你也是条汉子，我看不惯你那毬势相！

杨学武却把腰弯得更深，脑袋夹在两条腿中间：明鹏，我对不起柳茹，哥该咋办哩，给哥指条路。

潘明鹏憋不住火了：拔根毬毛吊死去！

杨学武把头抬起来，眼眶里有泪在转：我真想死。丢不下倩倩。

潘明鹏心里一酸，那话便软了下来：学武你别太难过，柳茹跟你还没有离婚，她肯定还会回来。只要你不嫌弃，我就是舍命也要让柳茹回心转意。

杨学武眼神一片昏暗：不可能了。柳茹已经忍耐了将近二十年，她这次出走实实出于无奈，开弓没有回头箭，你留住人留不住心也是枉然。

潘明鹏真想给老战友砸一记老拳，潘明鹏肚子里生成了许多蝎子许多蚰蜒，潘明鹏想狠狠蜇老战友几家伙，潘明鹏脸颊不住地痉挛，潘明鹏想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潘明鹏把满腔怒火强咽：学武你还没有吃饭吧？我猜你可能饿了几天。我跟明选说给咱做只老鳖，咱哥们痛痛快快地喝一杯，想那么多无益。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管他娘嫁谁！

杨学武说：我吃不下去。

潘明鹏也不管学武说啥，走出门喊来了明选，吩咐明选丰丰盛盛办一桌酒菜，然后对学武说，吃完饭你也不要回去咧，美美睡一觉，然后支起桌子兄弟陪你打麻将！开上车牵着猎狗扛上土枪到老山里打猎过过枪瘾！人活一辈子也就那么短短几十年，哪里天黑哪里歇。把你愁死了杨伯杨婶还要埋你。

潘明鹏心里并不轻松，安排杨学武吃过喝过睡下后便连夜开车回了柳家庄。潘明鹏把柳乾的门擂得山响，仿佛鬼子进村土匪打劫。王慧揉着睡眼开了门，说柳乾妈生病住院了，柳乾在医院侍候妈妈，三天都没进门，她实在熬不下来了，今夜才回来歇上一晚，明早还得去医院顶替柳乾。

潘明鹏开车赶到医院，看到柳婶打着吊针插着氧气管。柳乾摇摇手让明鹏先不要说话，把明鹏带到走廊里告诉明鹏：说三天前他柳茹姐带回家个中年男人，告诉柳叔柳婶她跟杨学武过不下去了，她要跟那个中年男人结婚。柳婶气昏了柳叔把柳茹就打。“看样子我姐铁了心咧，也不管我妈病得怎样，就跟上那人买了长途汽车票远走高飞，潘哥你来了正好，你说这事咋办哩？”

潘明鹏把两只手骨节捏得吧吧吧响了一阵。在他的记忆里柳茹优柔寡断从来不是那种顾前不顾后的人，女人一旦发起力来比男人更狠，猛然间脑子里一道电闪打过，想起了柳茹那天晚上扑到明鹏的怀里说她心上扎满了针。潘明鹏感到事态比他想像得严重得多，犹如一碗水泼到地上怎么也无法收回。明鹏想事到如今救人要紧，便问柳乾：柳婶的病咋像？柳乾说怕缓不过来了，医院已发了病危通知单。明鹏说柳茹一回来说不定柳婶还有救。柳乾说他姐又没留下电话号码叫他怎样找人，明鹏想起了学武说不定柳婶见了学武后还能缓得过气。便对柳乾说你先照看柳婶我回一趟矿上。

潘明鹏回到矿上把睡梦中的杨学武拉起来就往医院赶，可他们迟了一步，柳乾爬到妈妈的遗体上嘴张成了簸箕大哭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