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

爸爸出现在二楼的阳台上，穿一身八十年代的军装。看得出爸爸也经过一番精心的料理，稀疏的头发朝后背着，特意带着假肢，扶着楼梯朝院子里探望。爸爸总是活在过去辉煌的岁月里，一遇到什么喜庆的节日总爱穿上那身军装。杨倩知道，爸爸的内心里也在焦急地期盼着妈妈的出现，爸爸的血管里不是没有感情，爸爸被一种虚拟的情操俘获，灵魂的复苏需要亲人的爱抚。

杨倩上得楼来，扶着爸爸的胳膊，嘴搭在爸爸的耳朵旁边，悄悄地告诉老爸：妈妈要我跟您一起上山去接她回家。

爸爸会心地笑了，那种笑发自腹腔，眼角的皱纹向四周辐射，脸颊便绽开一朵莲花。

祖孙三代围着桌子吃饭，看得出为了营造这顿饭，奶奶使出了她浑身的看家本领。爸爸斟满一杯酒，一脸虔诚，先敬奶奶。奶奶没有接爸爸的敬酒，而是伸出双臂紧搂住儿子，任由感情的泪水横流：儿呀，人活一生，不易。妈妈理解你的苦衷。

杨学武身子向妈妈倾斜，任由妈妈把他的脸颊爱抚。那一刻，杨倩脱壳化蝶，被一种情感溶解，突然悟出了这人世间的真情。看到爸爸终于走出了混沌的暗道，回归了理性。一股暖意在血管里流淌，心便长上了翅膀。多少年来苦苦追求的，正是奶奶的坚守，悟性的升华，在转瞬之间完成。见证了中国最繁华都市的灯红酒绿，同时又亲历了西北大漠的空旷和荒凉，杨倩总感觉缺点什么，今晚、此时、此刻，杨倩被奶奶激活了，眼睛便模糊起来，屋子里重叠着爸爸和奶奶的身影。

爸，奶奶杨倩响响地叫了一声，便泣不成声。她突然放声大哭，哭声冲出屋子，在柳家庄的上空飘荡，哭声惊动了邻居四座，以为杨家又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涌到院子看个究竟。看到一家三口围在一起吃饭，大家便互相看着，有点说不出的疑惑。

一年多来，村里人很少进这幢院子，大家虽然同情杨学武的遭遇，却弄不清杨学武为什么会疯。今晚，又看见了杨倩无缘无故地大哭，听说有神经病的人都有遗传，该不是这杨倩又发了神经？

老奶奶看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有点喜不自胜。老人家慌忙离了座，邀请大家吃饭。杨学武也站起来，对乡亲们抱拳作揖，说，谢谢大家的关心，我也弄不清这倩倩为什么要哭。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感觉这杨学武今晚说出的话非常理性，好像一点没有疯。大家搞糊涂了，好像这杨学武在演真假猴王的把戏，弄不清哪个是真实的杨学武。

奶奶给大家解释：学武自从倩倩回来以后，好像神智已经恢复。杨倩的哭声渐渐小了，她哽咽着说：我哭，是因为我高兴

大家稍坐，便纷纷离去。只有一个人没走，那便是王慧。一年多来，王慧把自己关进那幢房子里，足不出户。她曾经去过南方柳乾的那个公司，金爱卿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做事稳健而老到，同时很有分寸。金爱卿对王慧非常友好，把公司的业绩向王慧做了介绍，并且把公司的各种帐表让王慧过目，王慧虽然不懂，但也礼节性地翻翻。王慧从金爱卿的身上看不出来任何虚假和不安，那个女人已经把自己修炼成精。王慧回家时金爱卿亲自到机场送行，带着女儿同时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金爱卿用行动告诉王慧，她已经走出了柳乾死亡带给她的阴霾，为自己重新安排未来。可是王慧却不会，王慧还活在过去的日子里。王慧账上的存款在不断地增加，她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少欢乐。虽然儿子柳一郎能给王慧带来一些安慰，但却顶替不了失去丈夫的那种空虚。王妈年纪大了，常在王慧的耳朵边唠叨：另外找一个吧，女人不能没有男人。王慧不是没有想过，王慧感觉到所有的男人都比不上柳乾。王慧甚至想到过梁远维，那个邋遢而痴心的画家现今不知在哪里

王慧正在屋子里枯坐，突然听到了杨倩的哭声。虽然隔墙而居，但是一年多来王慧从来没有进过这幢院子，两家人已经断绝了一切往来。今晚，王慧感到外甥女的哭声有点不同寻常，有点令人头皮发麻，王慧不可能无动于衷，终究是钢刀割不断的亲戚，为了九泉之下的柳乾，王慧踏进了杨学武家的屋门。

王慧的到来令杨家人非常吃惊，看到妗子杨倩又不由得想起了舅舅，眼泪又像开了闸的河水往外涌。王慧的眼圈便红了，王慧本身就爱哭，外甥女和妗子抱在一起，哭了个够。

王慧的到来使得杨学武那残缺的记忆彻底复苏。好像许多万年以前，好像就发生在昨天，那时他们都很年轻，一个是学校的校长，一个是刚参加工作的年轻教师，尽管两人对生活有不同的诠释，命运却有意捉弄他俩，使他们人生的旅途充满了艰难险阻。人有时也很奇怪，失去的弥足珍贵。虽然是亲戚，虽然隔墙而据，由于杨学武曾经激烈反对过王慧跟柳乾的婚姻，相互间几乎没有任何言语。即使偶尔碰面也对视一笑，或者点一下头，可是今晚，杨学武却感觉有话要对王慧说，他想了好久，不知道怎样开口，突然驴头不对马嘴地冒出了一句：她妗子，咱俩是一条藤上的苦瓜，苦透了。

王慧止住了哭声，脸微微一红，她知道杨学武是出于无意，不会有什么目的，但是王慧还是感到了不安，她擦干眼泪，幽幽地说，我走了，望婶娘和姐夫多多保重。杨倩一直把妗子送到王慧家门口，王慧邀杨倩回家坐坐，杨倩婉言谢绝，说她放心不下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