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8

潘明鹏带着小兰和新生的女儿，开车回到巴西拉克，李虎忧心重重地告诉他，留守老人不见了。

一年来朝夕相处，开拓者跟留守老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好像老人说过他四九年随大军进疆，一直留在新疆再也没有回去。谁也不知道老人姓什么叫什么，今年高龄多少。人的一生有许多秘密，人家不愿告诉你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打听。看起来老人整天乐乐呵呵，无忧无虑。老人的突然离开让大家措手不及，大家分头去找，天黑后纷纷回来，谁也没有找到。

潘明鹏开着汽车，沿着那条生产便道一直来到昆仑山下，前面已经无路，看落日的余晖给昆仑山镀上一层金赤。突然，一只麋鹿迎着汽车飞奔而来，横在车前不肯离去。潘明鹏心里一喜，说不定这麋鹿是来报信，它肯定知道留守老人去了那里！

潘明鹏下了汽车，跟着麋鹿一路找去。走过了绿草茵茵的草地，走过了红柳树林，走过了一片盐碱地，翻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沙丘，看那远远的地方，闪烁着粼粼火星。走近了，月光下一座孤坟孤伶伶地显现在荒漠中心，留守老人点燃了一堆莎草，把拿来的瓜果献在孤坟前，然后在孤坟旁久坐，祭祀亡灵。

潘明鹏双手抱肩，站在火光的暗处看着，久久不愿打破这份宁静，这份虔诚。那孤坟下肯定埋着一段历史，一部天书，一个感人心扉的故事，一份老人永远的牵挂。

麋鹿悄悄来到老人身旁，伸出舌头去舐老人的手，老人抬起头，猛然间看见了不远处的明鹏，眼神里闪过了一丝惊恐。

潘明鹏就地拔了一把莎草，来到孤坟前，掏出打火机点燃，然后坐在老人身旁，沉默着，良久。老人哀叹一声，开了口：你们没有来以前，我曾经想过，到我自己快死的时候来到这坟前，挖个沙坑把自己掩埋。如果我死了，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也就永远无人知晓。现在，一个行将就木之人，也就不需要保守什么秘密。我大你二十多岁，请允许我叫你一句，明鹏老弟。

潘明鹏正襟危坐，一脸严肃，纠正道：不对，我应该叫你老叔才是。

老人说：就叫老弟吧，叫老弟亲切。我老家在湖南，小名叫伢仔，参军后取了个大名叫刘进宽。部队进疆那一年，我十九岁，在团部当通讯员。

我们这支部队进疆前，已经有十万大军先后在新疆安营扎寨。虽然脚板磨起的血泡肿起来又塌下去，虽然我们风尘仆仆四个月没有洗澡，身上的污垢结成一层厚厚的硬甲，但是战士们没有一个人叫苦，大家的热情极高，互相鼓励着，高唱革命歌曲，从兰州出发，整整走了三个月，来到新疆大河沿。

部队在大河沿休整了几天，我们又向南疆开发，走了将近一个月，才来到目的地库尔勒。

我们沿着塔里木河进入沙漠的腹地，用坎土墁把一个个沙丘刨平，把一丛丛红柳连根挖起来，堆在一起点燃，广漠的沙漠里升起了一丛丛狼烟。然后开挖水渠，引来塔里木河的河水漫灌，开垦出一片片平整的土地，种上玉米大豆，期待着收获。

其实辛苦到没有什么，最难以忍受的是我们这支部队品种单一，不知道自己的另一半究竟在哪里，在男人的世界里，天上飞过一只鸟儿不知道公母。就在大雁南飞的时刻，军营里突然一片沸腾，原来两辆汽车拉来了一群女兵！

那些女兵很快就被分配完毕，全都给连级以上的领导做了媳妇，我们这些兵娃子连毛都沾不上，饱了一回眼福。

团长四十多岁了，也分配了一个媳妇说到这里老人说不下去了，低下了头。远远的什么地方，传来了知更鸟的叫声，潘明鹏看天色不早，劝说老人，我们回家吧，坐到汽车里你给我讲述，好不好？

老人说，多坐一会儿吧，这里安静。

老人继续讲述到：分配给团长的那个姑娘叫王娟，是一个高中毕业生。当年高中生如凤毛麟角，比现今的大学生还吃香。那姑娘长得靓丽极了，我们这些兵娃子正眼看一下都脸红心慌。大家在私下里嘀咕，认为团长娶那个女孩简直就是造孽，因为两人年龄相差太远。

王娟可能不同意这桩婚姻，被单独关在一间房子里，我们那时叫做“单练”，由团里的干部们轮流做思想工作，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就放你出来。其实，即使不同意也不由你，团长的新房已经布置好了，说不定那一天就会强迫成婚。团里的几个干部已经那样做了，姑娘们哭过闹过，但不管用，等到生米做成熟饭了，哭闹声也就渐渐平息。团长到底是团长，他认为强扭的瓜不甜，幻想着两情相悦，期待着王娟能够最终同意，因为他是团长，要给大家做出表率。

那天，我给王娟送饭，事先没有任何预兆，王娟突然抓住我的胳膊，要我帮她逃走我知道，那是一个非常冒险的举动，搞不好就要掉脑袋。可是一种诱惑，一种奢望，还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促使我采取了一次冒险的举动。其实，我们并没有跑远，开始时是藏在部队的菜窖里，当时还没有到储藏冬菜的时候，所以菜窖一直闲置不用。团长的通讯员拐走了团长的媳妇！这个特大新闻在全团炸开，不用进行动员，全团干部战士迅速集结，全体出动，荷枪实弹抓人。一直折腾了三天三夜，团长首先泄了气：别找了，由他们去，让友邻部队知道了，当作笑柄，岂不影响我们这支部队的声誉？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悄悄地从地窖里爬出来，看哨兵抱着枪靠在墙上打瞌睡，我溜进炊事班，拿了几个馕几根大葱，然后带着王娟，扬长而去。

那年月交通不发达，也没有什么电话，为了防止沿路盘查，我们夜行晓宿，一直跑到昆仑山下，就在这里安了家。

南疆这地方，常年不下雨，只要有水就饿不死人。那段日子我们过得特别开心。刚解放那阵子，这里非常闭塞，我们从维族老乡哪里借来了坎土墁和镰刀，为自己开垦土地，引来昆仑山上流下来的雪水灌溉，种粮食，种菜地，大热天我们脱光衣服为自己搭建茅屋，仿佛两个野人，晚上两人依偎在一起睡觉，数着天上的星星进入梦乡。

满以为那种甘苦但是甜蜜的日子能够天长地久，可是过了不久，王娟突然不知道得了什么病，浑身浮肿。现在看来可能是吃了什么东西过敏，要不然就是食物中毒。当时没有医生，我心急如焚，怀里抱着王娟痛不欲生，感觉中是我害了王娟，带罪的心灵无法得到安宁。可是王娟躺在我的怀里紧闭着眼喃喃细语，我把耳朵搭在王娟的嘴边细听，听见王娟在说：我不后悔，我真幸福

说到这里刘进宽老人突然哭了，皱褶纵横的脸上滚出了两行泪珠。潘明鹏只觉得头皮发麻，说不上的震撼。看那满天的繁星逐渐隐去，昆仑山顶的积雪被朝霞染红，那只麋鹿可能累了，整个身子盘在一起，头埋在胸前，紧靠着老人酣然入睡。潘明鹏突然间好像领悟了什么，却又无法说出。潘明鹏知道，面前的孤坟里肯定埋着王娟，五十多年来，刘进宽老人就那样一直守着，守着一段感人肺腑的童话，一段催人泪下的传说，一曲荡气回肠的歌！潘明鹏突然有点自惭，柳茹姑娘当年辛辣的诘问又在耳边回响：人的感情也能当作礼物赠送？无以复加的悔恨如同一记重锤，把潘明鹏的心敲碎。假如他们当年不顾一切地走入婚姻的殿堂，何必一辈子春悔秋怨！更令人揪心的是，自己一生中牵肠挂肚的柳茹这阵子犹如黄鹤一去不复返，杳无音信。

老人说，王娟死后，他抱着王娟的遗体一直走，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直到实在走不动了，才把王娟放下来，用手刨了个坑他担心王娟的坟茔被沙尘掩埋，捡来了许多石头，他用石头把王娟的孤坟围起来，然后焚起一堆莎草，祭祀亡灵。

老人还说，一九五三年的一天，他突然被边防守军抓住，经过调查，认定刘进宽就是那个当年拐走团长媳妇的逃兵，军事法庭已经判处老人死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执行。一直到一九九一年老人才被从监狱里放出，坐了三十八年监狱。刘进宽老人出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这荒漠里寻找王娟的坟墓他居然找到了，就在这里住下来，打算死后去天国寻找自己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