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进何许人也?此人出身寒微,重熙帝还是皇孙时便与他相识,终重熙一朝,在军部省历任主事、侍郎、尚书,且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加衔,等若是主管军务的宰相。作为文官出身的军部尚书,他忠实的执行重熙帝抑制军方的政策,虽然不是白山隐一派的党羽,却又与白山隐、烈石川、刘一昆、井三重四人合称五友,重熙朝在这奇怪的五友体制下,已不知不觉悄然走过十数载春秋。他的意外遇刺,将原本便不平静的朝局增添了更大的变数。
军部尚书既已出缺,本该由呼声最高的军部侍郎魏成梁继任,可魏成梁此刻却令人意外的保持了沉默,魏氏家主的循循告诫,已在他心头笼罩上了一重挥之不去的阴影。
魏氏曾给了魏成梁极高的起点,现在,反倒成了他继续升迁的最大障碍,位及人臣是任何一个帝国官员都无法抵抗的诱惑,可当今皇上为了平衡朝局,不会再任由魏氏家族毫无节制的扩大势力范围,魏成梁还算不上是魏氏的嫡系成员,但依然隶属于这个帝**界最为庞大的家族。这个家族曾一度创造了“一门三元帅,两世双公爵”的完美神话传说,到达了作为一个军人所能到达的颠峰,现在,它几乎仍然是整个军方的代言人!
魏辽,魏氏家主,魏青元帅幼子,魏博元帅弟,亦是帝国当今唯一硕果仅存的元帅,曾历任北府军团总统领、大本营军机处幕僚总监、大本营统领处总统领、军部尚书等显赫要职,历经洪武、建文、重熙三朝,独占军界鳌头二十年,门生旧部,遍布南北,努力延续着军神魏青所创造出的军旅辉煌,以至于重熙帝不得不一改惯例,任用了毫无军方背景的司马进出任军部尚书,来削弱魏氏。
何元庆,大本营统领处总统领,一级上将,位列帝**三长官之一,魏博元帅旧部之后,说是魏博的养子也没错。
魏文远,北府军团总统领,一级上将,魏博次子,人们猜测他将会在十年后坐上大本营统领处总统领那张椅子。
魏文通,魏辽长子,现任海军副总统领兼幕僚统领,上将军衔,以魏家的势力,也无人敢与他来争夺海军总座的位置。
余者如魏文达、魏文华、魏文虎等魏博魏辽子侄辈,无一例外的在军中占据要职,满门将星闪耀,一时无二。
而魏成梁作为旁支出身的魏氏成员,出任军部侍郎,亦被人看作是魏氏家族派在军部省的代表,从没有人敢向他的地位发出挑战。
可现在,魏成梁发现魏氏那一连串显赫的名单,正成为他迈向军部尚书而又无法跨越的巍峨高山,当今皇上绝对不会允许魏氏在帝**三长官中同时拥有两个席位,如果没有意外,也许他会在如今这个位置上终老一生吧。偏偏突然间司马进的遇刺,使得他距离军部尚书这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他对司马进的死丝毫不感兴趣,那是个足以吞噬一切的政治旋涡,他无意涉足,换做一个普通尚书的位置,他也不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可因为军部省的特殊性,使得它的性质完全发生了变化,新任军部尚书一般在两三年后便会被授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加衔,正式进入帝国宰相们的行列,对一个军部省文职官员来说,难道世上还会有比这更大的诱惑吗?
光彩夺目的诱惑与家主的循循告诫反复在魏成梁心头翻滚,从无一刻停息,他终于陷入了巨大的矛盾和痛苦当中。
龙羿则在为白山隐发出的联盟邀请而苦恼,恰恰在这当口司马进与上高王同车遇刺,要真是白山隐干的,重熙帝决不会坐视不理,天下没有比重熙皇帝更憎恨恐怖流血政治的人,白山隐若敢冒此大不韪,皇帝盛怒之下,丢掉脑袋也不是没有可能,龙羿当然更不会和一个即将丢掉脑袋的人去结盟,如果这次行动是出自上高王自导自演的苦肉计,那这一手玩的倒是相当漂亮,真正将白山隐推到了火山口上,仅仅因为政见不和便买凶刺杀政治对手,那是伪齐时代才会有的事情,只要三法司查到一丝证据,千夫所指,国法如炉,白山隐那是绝对死无葬身之地。
白山隐当然不会到淮王府去拜访龙羿,他是多年的宰相,养移体,居移气,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根本不为之所动,与龙羿的会面也只能算是打猎归来的巧遇,龙羿不禁暗叹一声,主动开口道:“隐相数日不见,没想到还是这般从容啊!”
白山隐听他话中之意,哂笑道:“不想市井街头流言蜚语,也传到殿下耳中了,此等卑劣行径,老夫还不屑为之,只要圣上信任老夫之人格,区区流言,老夫何惧之有!”
饶是心中对此人甚是厌恶,龙羿还是很佩服他的修养与城府,脸上似笑非笑道:“隐相果然早已胸有成竹,是我白费心了。”
白山隐轻轻“恩”了声道:“难道殿下也怀疑是老夫指使刺客行刺不成?”
龙羿打个哈哈道:“隐相多心了,只是看你今日尚有空闲出城行猎,一时有感而发,隐相莫要误会!”
白山隐目光锐利而有力,看了龙羿半晌,方转过头去道:“殿下有所不知,我为相二十载,得罪的人有如过江之鲫,虽是谨小慎微,兢兢业业,却终是有人容我不得,非得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到了今日这等地步,多说无益,明天朝会,殿下便会明白我的苦心啦!”说罢竟是头也不回,拍马绝尘而去。
次日在御前会议上,龙羿方明白了什么叫做老奸巨滑,白山隐大胆弃车保帅,主动以失职之罪,撤查己方派系的内务省防卫厅总监岳乐,并在正大光明殿内长跪不起,痛斥行刺上高王司马进之凶手,说到众人相疑之事,竟当着文武百官之面,痛哭流涕,提出辞呈,以示避嫌。纵然龙羿看惯了政客们的百般做作,也不禁为之毛骨悚然。
带病理政的重熙帝面容阴沉,他缓缓开口,一字一顿道:“玉京乃我朝首辅,焉能因为区区流言而去职,司马进一案,朕自有主张,一切等三法司结案呈报上来再说,看来这潭水不浅啊,朕倒要看看,到底是何人幕后指使,竟敢如此胆大妄为,挑战太祖高皇帝亲手订下的帝国律法?”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喘息不已,动怒至此,在重熙帝治世的十九年里,实属罕见。
众臣立时大呼陛下息怒、万岁保重龙体之类的废话,龙羿偷眼望去,只见白山隐神色无比平静,竟已是一副与此事再无干连的态度,心知他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政敌的这波攻势轻松化去,现在仔细想来,白山隐倒确实与血案无甚关连,如今他安然渡过了危机,下一步必然是发动反击,将失去的主动权重新掌握在手中,结盟之事怕是不能再拖了,谁知道这势均力敌的两党下一步会把朝局搅成什么样子,结盟越早,帝国的损失也就越小,最好能劝阻白山隐发动大规模的反击攻势,将争斗努力控制在非血腥的范畴内,刺杀之风绝不可长,若是十天半月便来上一次暗杀、行刺什么的,那朝廷最后还不得毁在这两个家伙手里。
回到淮王府,甫一进门,正闲着的四个丫头赶忙过来请安,龙羿也就是随口应一句:“罢了。”忽诧道:“怎么又换了一身打扮?”
文玉琼伸手为他除下瑞罩披风,回道:“是今儿个上午宫里曹大姐送过来的,按理说我们四个已经不是宫里的人了,原不该再领宫中的俸禄,可曹大姐偏偏还是差人送来了新女官服和月例银元。”她轻轻一笑:“看来外面的传闻果是真的,亏爷还瞒着我们呢!”
龙羿稍一皱眉,道:“什么传闻?”
文玉琼给他解开了外衣扣,睨他一眼道:“爷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呢?”
四丫头夏玉琪是个嘴快的:“爷没回来之前,外面都说三殿下、六殿下要被立为太子,如今爷回京来了,又都说爷会被立做太子,甚至还有宫里的内侍信誓旦旦的说,亲眼看到爷的名字被万岁写在金册上封到正大光明匾后了,如今外面都快传疯啦!”她说的极为兴奋,小脸上红仆仆的。
文玉琼瞪她一眼,把龙羿脱下的慧绣石青子起花云锦长袍递给何玉珍道:“二妹把这大衣裳去挂上。”
龙羿对夏玉琪哼道:“你少在这些个事上用心,能做好你自己的本分我就一万个满意,亏你还算是宫廷女官出身,当得起娴静贤淑四字吗?”
夏玉琪做个鬼脸道:“娴静贤淑那是说大姐,与我有什么相干?”
此时正给龙羿挪开纱冠的连玉瑛,目光定在了他那一缕白发上,忙施了眼色给文玉琼,文玉琼微微颔首,龙羿觉察到两人的异常,笑问道:“你们俩弄什么鬼呢?”
文玉琼转身拿来一个白玉小碟,道:“上次给爷染的发胶又褪落了呢,得再染一回。”
龙羿搓搓手指道:“你们手脚快点,稍后我就要见客。”
夏玉琪正替他脱靴洗脚,天气炎热,靴子里的味道自然不怎么样,夏玉琪把那双汗得津湿的鹿皮靴甩出三丈远,伸手在面前连摇,小瑶鼻皱起老高,表示臭不可闻,她虽算是中层女官,却只有十七岁,是这四人中年纪最小的,生性最是顽皮,现今身上穿着女官制服,却卷起了袖筒,腰间也系有象征中高层女官地位的红带,却没有戴冠,头上依旧扎着个歪桃儿摇摇晃荡,一身打扮可谓是不伦不类。
龙羿忍不住想捉弄她,一伸臭脚,差点就撑到夏玉琪鼻子底下,夏玉琪一跳三尺远,嗔叫道:“爷又欺负人!”
龙羿哈哈一笑,却马上被文玉琼按住了肩头,道:“殿下别动。”原来文玉琼正打开他的发结在给他染发呢,只见她自荷包里取出抿子,仔细地挑起那缕白发,确定没有遗漏后,便用抿子在小碟里挑出米粒大的黑亮发胶,抹在白发上,来回抿动,连续三次,方才松手。
龙羿无奈的一笑,他倒不在乎那些许几根白发,几个丫头却反应强烈,还设法弄来了南海发胶,不时涂染,关爱之心,可以见之。
文玉琼不太敢直视龙羿他那深邃亮黑的双眸、威严的剑眉、挺直的鼻梁和坚毅的嘴唇,可是又不由自主地偷偷打量着他,他的模样很是好看,那头不羁长发披散在肩头更增添了几分男性魅力。
龙羿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心中微微一笑,四个丫头跟他的日子并不长,却对这位年轻俊朗的主子极为满意,她们也知道自己日后多半会成为淮王的侧妃,年已二十的文玉琼作为大姐,表现的最为体贴稳重,其他三人多少有些矜持,偶尔也会有小小的明争暗斗,但都被她调解开来,龙羿看在眼里,不禁对她心生好感。
文玉琼取出一柄玳瑁梳,问道:“爷要整冠绾髻吗?”
龙羿安坐道:“将发理顺,取两鬓长发往后束结住,再用带子扎起就是。”作为另一个时空带过来的习惯,他素来不爱在头发上搞花样,那是金陵城里的纨绔风骚客爱玩的把戏,他只要微束发丝,不教它随风起舞就成。
文玉琼明白了他的意思,小手轻柔地细细梳顺他的黑发,那溜过手心、指缝间的柔软韧度,轻滑又有力
他的发也像他的人,充满着朝阳般的蓬勃生命力,却又如此亲和柔滑。她爱不释手地梳着,让他长长的发丝自敏感的手心滑过,然后周而复始,一次又一次地梳整着。
她突然觉得全身充满了一种深深的幸福感。
她的动作温柔似水,那手劲柔软顺畅无比,龙羿被她摆弄梳抚得舒适且暖洋洋,他闭起双眼,用全身心的感觉去感受着。喉头深处轻轻咕哝了两声,就像一只被温柔抚弄得心满意足的猫儿一般。
他的发有种清新好闻的气息,是淡淡的香胰子揉和着独特的男人味道
文玉琼几乎沉醉在这样的气息里,她的心一寸寸的乱了,有种古怪的冲动想撩起他的发丝,将整张脸儿紧紧的埋进这片黑色的阳光里。
何玉珍、夏玉琪二人替龙羿檫干双脚穿起军靴,便与连玉瑛在一旁瞧着,三人又羡又妒,只都咬着唇儿忍住笑把个肘臂碰来碰去。
门外陡然响起两下敲击声,惊醒了两人不自觉姿然奔放的思绪,文玉琼手一颤,本能的望向门口,龙羿蹙起了眉,好象颇不高兴来人的打搅,不过他同时心底也微微一动,察觉到自己方才的异常,他怎会彻底放松了身心,沉浸在这样奇异的满足里?军人,终究注定是与温柔乡无缘的。
连玉瑛是有侍卫女武官身份的,自是由她去外间迎门,沙平周、哲无书两人并肩齐齐走来,作为淮王首席侍从武官,如今沙平周的少将军衔确实是高了些,不过龙羿禁不住这小子的一再哀求,还是让他给官复原职,坐回了四年前就属于他的位置。
沙平周,这个朴实的青年此刻却对自己的降级极为满意,上前来说道:“殿下,法务省侍郎费无极、九江知府赵秉中求见,另有徽帮头儿卢长寿说是要求见献礼。”
“献礼?这卢长寿是何许人也?无书,你马上去查查。”龙羿有些疑惑。
哲无书应了,又道:“殿下,您最好是先单独召见一下费无极!他就是为赵秉中之事而来,态度强硬的很,我看是有人给咱们下绊子了!”
龙羿眼中闪过两道寒光,双肩一耸,站起身来,全身上下笼罩起一股凛人的气息,他踱了两步,目光逐一扫过众人,才道:“叫费无极进来。”
沙平周立刻至外间,对门外当值的护卫道:“有请费无极费侍郎。”
一阵脚步声迅快远去。
费无极,哲无书是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为人很是精悍干练,是法务省里有名的铁面子,因与尚书烈石川有些不和,近几年不甚得意,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那就是“靠边站”了,今天不知是谁,竟然把他给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