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次艰难的战斗,当时正是中原盛夏炎热而多雨的季节,时而暴日当空,时而大雨滂沱,暑气蒸人,道路泥泞。
这些来自大西北的部队,经长安出发,跋涉三千里一路东进,途中七战七捷,屡克名城,如果是从他们的安西四镇算起的话,行程已近八千里。
这一路走来,他们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整,部队十分疲惫,既是劳师远征,又不占有大义名分。这支曾用帝国倾国之力打造出的西北之刃,最后终于在一个名叫夏邑的县城下崩然折断。
……战斗残酷而激烈。部队从七月二十五日中午发起攻击,经过整整九日激战,很多参战的连队差不多只剩下了二三十人。
战斗结束的当天下午,我找到了参加主攻的二十三师八十八团一连,这个曾经在重熙九年天山南路攻略战中大显神威的英雄连队,这次有近百人投入战斗,现在只剩半个连了。一问,不是阵亡,就是重伤,仍在连队里的人,也有很多负了轻伤,身上这里那里扎着绷带,军服被硝烟寻得黝黑。
他们告诉我,他们八十八团是镇西军第二个参战的团级部队,守卫夏邑的帝异常的凶狠与坚韧,一连在第一轮冲锋下来,就少了二十多人,仅仅三次冲锋,连队就已伤亡过半,连长徐恩善急得直跺脚,竟然越级跑到师团指挥部去求援,被师团长封荀狠狠臭骂了一顿,最后一连不得不因战力严重受损而被撤下阵地。
我还访问了第一个参战的八十七团团长洪少杰上校,他同我谈到了部队伤亡重大的几个原因,介绍了夏邑守敌十六师团阵地设置上的一些独特之处,例如十六师团对城墙进行了一些奇妙的修改,在很多制高点加强了火力防守,并且经过精密准确的距离测算,表明在地下,还针对每一个射击点又都设置了上下左右的交叉火力,哪个点上发现情况,担负对这个点防卫任务的火力部署就会根据具体情况,从各个角度一起开火或巧妙的陆续开火,当八十七团发动冲锋时,部队几乎是在密集的弹雨中成片的倒下,以至进攻一开始就遭到了巨大的伤亡……
――摘自西元1408年《西京新闻报》随军记者(跟随彭拓叛军)李珩的《随军笔记》之五《我眼中的镇西军》
他已年过古稀。
他头上的头发已没几根。
剩下的极少几根,根根雪白。
雪白的头发在微凉的秋风吹拂下,一次次拂扫过他皱纹如沟壑般深刻的老脸。
老脸上,老泪纵横。
他紧闭着眼。
他低垂着头。
一张业已褪色的像框,挂在墙上,正对着他面前。
那是他的画像。
画像中的他,正是青春焕发,精神抖擞,身穿挺刮威风的帝国将校呢军礼服,足瞪大皮靴,肩章上是一颗闪亮的金星――少将。
他背后,是一面宽大的锦旗。
锦旗上,绣着四个金色大字“风虎云龙!”
这赫然的四个大字,是重熙九年彭拓率大军出安西四镇进军西域,横扫整个天山南路时,为表彰镇西军二十三师团骁勇善战而授予的。
他的嗓音有些嘶哑。
他流着老泪。
他垂着头。
他闭上双眼,不敢再看画像中的自己和身后的“风虎云龙!”
然后,低声说起当年:
“我是在七月二十五日上午赶到夏邑的,可万万没想到,驻守夏邑县城的正是我当年的老战友肖长缨,他并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在我听到他名字的那一刻,便已认识到了这一点!我们似乎有很多失败的理由!长途跋涉、疲军远征、火(枪)力不足、骄兵心理!也能说是十六师团拿着重装火力配备,战力超强,夏邑城小利于防守等等,但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原因,十六师团拥有比我们更顽强的战斗意志和精神!”
他垂头道:“虽然我们每一个人,下到士兵,上到统兵将领,都叫喊着清君侧的口号,可我们心里明白,我们就是叛军!这种连彭帅都无法逃避的潜意识,让我们始终在气势上低人一头!我们本想等十六师团出城突围时加以全歼,但谁也没想到,肖长缨竟然早已打定了死守夏邑的主意,那是真正的决死,那是真正的献身……”
他睁开眼,苦涩地道:“在即将破城的最后一刻,奇迹真的出现了!我们败得很惨!几十年了!一点都无法忘记……”
北府军团十六师团的老兵回忆起这场血战,也流泪。
但绝没有低头。
而是大瞪着泪眼,高昂起白发苍苍的头……
艳艳的秋阳,从窗外斜斜射入。
照着老人身上披着的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将校呢军服。
照着老人脸上满布的老人斑,和在老人斑上纵横的老泪。
老人全身光照熠熠。
老人缓缓站起身。
把将校呢军服的所有衣扣全扣好,连风纪扣也扣上,把军服拉扯得端端正正。
一步步走到窗前。
推窗。
面对如火如荼的落日,老人静立。
是追忆,也是默哀。
他面朝的是,夏邑城所在的方向:
“我们十六师团是在七月二十四日早晨进驻夏邑县城的,只来得及修筑了一半防御工事,就接到了敌军来袭的警报!从次日开始,数量庞大的敌军便开始陆续赶到夏邑城外,我们陷入了三面被围,腹背受敌的险境。
情况万分危急。
我们的任务就是守住夏邑,掩护全军,至少得拖住敌人十天,以便军团主力在后方修筑防线,抵挡住叛军大将彭拓的迅猛攻势!
友军部队距离我们有相当远,将不可能很快赶到增援。
这就意味着,在险境甚至绝境中,我们将孤军苦战,甚至死战。
作为一个只在漠北前线轮值过一年的普通禁军师团,我们将面对曾经名震天下的西北劲旅――镇西军。
我们也曾打过实战,却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猝不及防的险恶之情!从来没有陷入过如此险恶之境。
在新兵们慌乱失措的目光中,师团长永远是那么沉着和镇定,他用嘶哑的,然而是沉着的语气,下达一个个应急命令。每个前线连队都能清楚地听到他“十六师团,掩护全军“的大吼声!
最先向我们发起进攻的,就是叛军二十三师团封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