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泽琛是被惊醒的,他摸了摸汗津津的额头,再转头一看桌子上的怀表,发现自己不过睡了一两个小时。怀表发出机械的节奏声,逐渐清明的脑子也驱逐了睡意,看着天花板,他一时分不清楚是在梦中还是回到了现实。
这几天,他虽然去看过范西哲,但每次只呆一会就匆匆离开了,现在他身居高位,事务繁忙。
范西哲现在情况还不乐观,谁也无法预知。现在范泽琛一睡着,梦里就有乱七八糟的东西纠缠着他,所以比起睡觉,他更愿意用工作麻木自己,起码天花板不会突然变成狰狞的人脸,怒吼嚎哭一样扑过来,这实在太过折磨人。
离莫新上一次来已经过了两天,前段时间范西哲还清醒,基本上都浑浑噩噩,根本没精力过问公司和林曼青的事情。
今天他约了赵溪。
一进门,深色的窗帘阻挡了所有的光,屋子里一片黑暗,但那双怨恨凄厉的双眼还是让范泽琛吓了一大跳,倒退了好几步。直到借着走廊上的灯火,看清楚里面的状况后,他加速的心跳才渐渐平复了下来。
“母亲?”范泽琛连忙走了过去,想把摔在地上的人扶起来,但他一碰她的手,就像碰到了冰块,她的手实在太凉了。
“这种天气地上很冷,赶紧起来吧。”一边劝说着,范泽琛一边想架起对方将她送回床铺,但显然对方并不合作,双手紧紧扯住了他的衣服。
“范西哲还没死吗?”
“……”
等女人不似刚才的顽固,已经松开了手,范泽琛这才搀扶着她,让她躺回了温暖的床铺,还为她盖好了被子。
范泽琛倒了一杯热茶,端在了她面前,“喝杯热茶驱寒,也许就不会那么冷了。”他本来还想照顾她喝水,没想到赵溪一下子就打开了杯子,热水溅了范泽琛一身,手背都红了。
“范西哲让你来的?”赵溪的声音很尖利,咄咄逼人。
范西哲一时猜不到她的意思,等到女人冷哼了一声,“为他求情就免谈。”
赵溪鬓边的白丝随着她一动一动,眼角的细纹也越加明显,显出了几分苍凉。完全与人前那个那副女强人的模样天差地别。
范泽琛见她的模样,不由放软了语气:“西哲他没有对不起我们……”他的话还没讲完,赵溪突然一下子扑到了他面前,半个身子几乎都悬空了,死死揪住了他的衣领,“你到底是我的孩子还是那个女人的孩子,怎么到现在还在为他说话!”说道最后,两道泪痕蓦然而下,表情也是疯狂到了极致,“他们毁了我的婚姻,害死了我的丈夫,我要杀了他们!”
“父亲是因病过世。”范泽琛试图劝说赵溪,但赵溪听了他的话,情绪不但没有平复,反而更激动了,几乎要扯断他的脖子,“就是范西哲毁了我的婚姻,害死了我的丈夫。”女人的声音猛地拔高,就像是厉鬼一般,“我要他死!”
赵溪说得颠三倒四,范泽琛却根知道她在说什么,只得拉住女人的手让她放开自己,女人癫狂力气不小,但毕竟是个病弱的妇人,自然抵不上范泽琛这个年轻人。
“他们害死了我的丈夫!”颓然倒在床铺上的女人瞬间更为苍老了,两道泪痕就像破裂泥土上的沟壑,流动着浑浊的液体。她喃喃自语:“他会有报应的!”
她一会儿说他,一会儿说他们,范泽琛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直在说是范西哲和他的母亲害死了父亲,父亲明明就是生病过世。
“你一定要帮我杀了范西哲!”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范泽琛发
现自己的语调竟然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实际上在心灵的深处,他一直在恐惧着某些真相,害怕残留的期待会像风中的残烛,一下子就被浇灭了。
“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剧烈的呛咳让赵溪的声音沙哑得不成调,听起来让人有些毛骨悚然:“你不会到现在还不敢承认?”
即便心理有所准备,赤裸裸的话语还是让范泽琛的脸色迅速褪为惨白,几乎站不住,“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范泽琛的车祸是我做的?”
听完她的分析,范泽琛双手握紧,“为什么这么做?”
赵溪看着他冷笑了一声,“我说过会让他付出代价。”
赵溪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我要让他死。”
范泽琛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最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实际上他早在莫新之前就已经开始怀疑了,他之所以没有质问立刻来质问他,是因为害怕,害怕自己一直坚信的东西只是水中花,镜中月。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的弟弟。
在此之前,范泽琛已经查到了一些眉目。这件事的开端,是他去拜访了重病的赵溪,。讽刺的是,是他引起了赵溪的复仇之心。
范泽琛百味杂陈,占据脑海的这些想法几乎要让人窒息,范西哲捂着胸口喘息,喉咙就像被人掐住了,他想要一个真相,支撑了那么多年的家庭,如果一下子全部轰然倒塌,他要依靠什么继续生活下去?
赵溪逆光在他面前,地上的剪影犹如生长在暗夜中的蔷薇,散发着幽暗的光芒。范泽琛看哲她,那雕刻的面容如同冬日的冰霜。
被母亲遗憾,独自成长,他想过再次见到她的场景,他以为自己会怒不可遏,会大声质问,可是在真正见到的这一刻,他却发现自己很平静,异常的平静。
一直以来他就像追逐太阳的向日葵,尽管害怕被那耀眼的光芒灼伤,却依然义无反顾,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实际上只是夜晚的昙花一现,短暂的盛放之后,黎明的炙热会将他彻底焚毁。如此接近的距离,却是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
范泽琛低下头看她,“我会站在西哲这一边。”
双目相对,范泽琛发现自己根本看不透眼前的女人,实际上,即使他们是母子。
“母亲,你恨我吗?”
赵溪闭上自己的眼睛,转开了脸,“如果你站在范西哲那边,那么我想是的。”
范泽琛开口问他:“但是西哲没有害死父亲不是吗?”
“都一样。”
捏紧自己的手,范泽琛积聚起勇气才接着问了下去:“你一样要这么做?”
传入耳朵的同样是那个“是”字。
“即使西哲是我弟弟?”问完这个问题,范泽琛发现自己积攒的力气已经一点一点开始流失,就像越想抓住手中的细沙,沙子流失得越快。
停顿了许久,夏尔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对方再次给了答案,赵溪冷冷道:“他是你弟弟的话,我就不是你的母亲了。”
安静了很久,范泽琛才找到自己的音调,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他强迫自己转过头,正视着赵溪的脸,就这样与他面对面,没有逃避,也容不得对方逃避。
范泽琛曾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死灰,但这时他才发现心中的悲愤早已滔天,只差一点就要破开胸膛而出。赵溪眼神依然空洞,似乎已经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能力。过了很久赵溪终于将目光投向了他。
“只要你点个头,你就还是我的儿子。”赵溪重复了一次。
见女佣们已经在旁边等候,范泽琛头一阵一阵的疼,没有回应就径直出了门。
范西哲知道林曼青回国的消息是在第二天,中文报纸上大篇幅的报道让人想忽略都不行。看到报道的那一刻,范西哲一阵怅然,他只能暂时与她保持距离。
那次舞会结束之后直到第二天,林曼青都不见踪影,他事务繁忙不可避免根本没机会好好解释。那些些看似毫无联系的事情,似乎正被一条隐线牵连起来,平静的湖面之下,一场巨大的风暴即将掀开狂浪。
那时的范西哲还不知道,很快他的担心,就会演变成可怕的现实。
白天下过雨,夜晚更显阴冷,范西哲晚餐之后便想早早回房休息,但走到走廊时他就被一阵剧痛打断了脚步。这突如其来的绞痛让他的脸色立刻褪成惨白,及时靠住墙壁才不至于倒下。范西哲支撑不住慢慢滑下,手指最终也只能在墙壁上留下几道划痕,做不了其他。
“范先生?”翻滚的绞痛让范西哲整个脑子搅成了一团,耳边传来叫唤声时,他想开口回答,可是张开了嘴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以前从未有过这种奇异的症状,范西哲双手撑在地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才不至于完全倒下,他眨了眨眼睛,想让视野更清晰一点却越来越模糊。
意识到可能发生的事,范西哲急忙推开了想要扶他的莫新。
范西哲像是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怎么也驱逐不了寒意,身体越来越冰冷,就像冻僵了一样。他尝试着想爬起来,但眼前一片黑暗,医生说他车祸后失明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意识清醒到不能再清醒,身体却像失了控,范西哲心中惶然更甚,掩盖在平静下的恐惧,也完全被诱发出来,就像出了笼的野兽,嘶吼着咆哮。
急促的脚步声骤然传入的时候,范西哲抬起头,发现是莫新叫来了其他人,人群里还有主治医生。黑色的眼瞳就像凝结的寒霜,全部的温度尽数散去,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整个头疼得就像要炸裂开来。
范泽琛一行人拨开人群,站了出来,
发话的是范泽琛,一行人在他下了命令之后立即行动,行动有序将范西哲送入了病房。
“范先生再不进行手术的话,百分之百会失明。”
范西哲听这一番话浑身发寒,他这一刻脑海中浮现的全是林曼青的笑容。
眼前一片黑暗,只勉强有一点点微弱的光。
过了一会,范西哲才逐渐适应黑暗,然后下定决心进行手术。
在国内,范西哲曾经请来了最为著名的眼科医生做检查,但根本找不到致盲的原因。除了失明之外,身体的其他机能一切正常。如果不是他的目光无神,任谁也不会轻易相信他实际上已经失明,因为他自信的姿态,一如往昔。
修长的手指附在沙发柔软的扶手上,范西哲问端坐着的医生:“手术成功的概率是多少。”
“百分之五十。”
“如果不手术呢?”
“那致盲率是百分百,范先生现在还能看见模模糊糊的光,等过一两天就会完全失明了,到时候手术也来不及了,所以希望范先生能尽快做决定。”
“手术安排在什么时候?”
“只要范先生愿意,随时都可以,当然手术是越快越好,成功率也越高,作为一个医生,我当然是希望患者做出最好的选择。”
“那就现在开始吧。”
滔滔不绝的医生被范西哲的果决惊愣到了,过了一会才道:“那范先生这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