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岩刚跨进院门,就见一个人在门旁倒在地上,过去一看,正是子都,开口叫云罗衣时,早去得远了。
方岩将子都抱回屋去,放在床上,点着灯,只见子都咬牙瞪眼,不语不动,问他什么他也不回答。想要去叫师父时,天色已晚,只怕已经就寝了,只得作罢,自己守在床边,眼睁睁盯着子都,盼着他早点回转神来。
子都一直到半夜都是保持那种样子,直愣愣地盯着屋顶看,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方岩很是害怕,心里想,不是着邪了吧。最后终于支撑不住,伏在床头睡着了。
第二天,方岩被一阵叫声惊醒,只见云罗衣已经来到屋里,看着子都的样子,满脸惊慌,见方岩醒来,便问他怎么回事。
方岩道:“我也不知道。昨天夜里,你刚走,我就在院门口看到王师弟摔倒在地,把他抱进屋来,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云罗衣听了很是惊讶,张着嘴合不拢。她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缘故,不由得又羞又急,但是却又说不出口,脸憋得通红。
方岩见云罗衣神情有异,问道:“师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罗衣无言以对,便俯身去看子都,一边轻声呼唤,子都听了她的声音,似乎有所感受,转过了头看着她,可是那种眼神却是空洞无物,就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
子都就好像突然失去了灵魂一样,问什么都不回答,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他的目光呆滞空洞,不论看着什么都像什么也没看到似的。你喂他饭他就吃,喂他水他就喝,也没个饥饱。
云罗衣跑去找来了父亲。怒鹏看了子都情形颇为惊讶,把脉时感觉他的脉息虽然不乱,竟然时有时无,这是在正常的年轻人身上从来没有见过的,颇像传说中的鬼脉。
这种脉息多出现在即将死去的人身上,像子都这样正值青春旺年的人,即使身有内伤,也绝对不应该出现的。
怒鹏回头问方岩和云罗衣,他们也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看女儿的神情,似乎有所隐瞒,他不问也猜测到了原因。如果是感情方面的问题,那他真是束手无策,帮不上一点忙。
他自己曾经经历过一场婚变,那件事一直影响了他二十年,直到今年才有了结果。子都为人性格孤僻,平日少言寡语,看上去似乎不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但他知道,恰恰是这样的人,一旦坠入爱河,便会全身心地投入其中,用情极深,用情极长。
至性之人方有至情。
又过了有五六天,子都终于可以起床自由活动了,但是他的内力却没有一点恢复的迹象,更坏的是,他的精神面貌也没有多少好转,仍然是痴痴呆呆,懵懂不清,不管谁叫他他也没有反应,跟人走个对面也是视而不见,有时候光天化日之下竟会直接撞到墙上或树上。
怒鹏知道是感情方面原因,自己帮不上任何忙,这只能靠子都自己了,如果他的意志力足够强大,能够撑得过这人生第一场感情灾难,那以后他再次面对类似波折时就可以轻松度过,否则,整个人就废了。再加上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所以,后来就不再来看子都了。
云罗衣知道子都肯定是听了自己跟裴韫的谈话以后才变成这个样子的,虽然内心万分歉疚,但似乎归根结底这还是子都自己的事。她用尽各种办法都不能对子都起一点作用,而看到子都的那副模样只能徒增自己的愧疚和痛苦,便也不再来了。
后来只有方岩来看望他,但是他也有自己的活儿,不能经常来,所以平时倒是子都自己一个人到处游荡的多。
于是,人们经常看到一个孤独的身影出现在羊角峰的各个地方,有时候站在荷花池边,对着池塘里飞舞的蜻蜓呆呆出神,有时候站在讲武台院子里那颗高大的银杏树下,看着飘零而下的小树叶,若有所思,有时候仰头望着柳树枝头的鸣叫喜鹊,似喜似愁,嘴里喃喃有声,好像是在跟喜鹊对谈。
子都的生活没有一点规律,有时候跟大家一样,有时候跟大家正好相反,白天躺在柳树阴里呼呼大睡,晚上,在朦胧的星月之下四处游荡,看上去就像是个幽灵。
一开始大家都对他抱有同情,但是时间久了,同情之心变成了厌恶,进而变成了取笑。有的人明明看到子都刚从厨房出来,嘴上还粘着米粒,却故意对他喊道:“嗨,子都,一起吃饭去。”子都听了,便转身跟他重新回到厨房,再吃一顿饭。他似乎已经不知道饥饱,而且刚做过的事转身就忘了。
他似乎已经纯然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再后来,人们连取笑也懒得取笑他了。即使走个头顶头,人们也看不到他,就像他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跟干草窝一样,他的衣服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洗过了,还没到人跟前,先就有一股酸臭味儿扑鼻而来,人们无不望风掩鼻而逃。
就在人们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时,他却做了一件事,重新引起了大家的主意。
一天,子都从山下回来,脸红扑扑的,脚步蹒跚,一溜歪斜走上山来。大家都觉得好奇,不知道这个丧魂落魄的傻小子,在哪里灌了一肚子黄汤。扶摇台纪律严明,怒鹏向来铁面无私,除了有限的几个重要节日,其余时间均不许沾一滴酒。现在子都喝成了这个样子,不知道将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怒鹏赶来的时候,子都正靠着柳树坐在地上,张着嘴呼呼大睡,嘴里的涎水流了一尺多长。怒鹏看了,脸色十分难看,但最终他并没有发作,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扭头大踏步走开了。
大家心想,师父不生气,可能是已经不把子都当作弟子了。要说子都这个样子,也不能做扶摇台的弟子,不然让别人见了怎么看羊角峰?大家不知道这傻小子是从哪里来的钱,竟能喝成那样。不过,这个疑惑第二天就有了答案了。
第二天快到中午时,有人看见子都从山上步履蹒跚地走了下来,身上背着一大捆柴,人们很是奇怪,这傻小子竟然还记着给厨房砍柴。不过,子都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并没有向扶摇台后面去,而是摇摇摆摆地走向山下。大家以为他肯定走错了路,但也懒得有人管他,反正他没事,等他明白过来,再背着柴上来就罢了。
可是子都并没有再背着柴上来,到了半下午,人们看到子都走上山来,背上的那一大捆柴没了,一手提着他那把宝贝斧头,另一只手竟然抓着一个掉了一大半漆的红酒葫芦。他一面走,一面举起酒葫芦对着嘴咕嘟咕嘟喝,酒水流了一脖子,胸口的衣服湿了一大片。
见他走到跟前,有人跟他开玩笑,喊道:“嗨,王师弟,给咱喝两口解解馋吧。”没想到别的话子都听不懂,听了这句话,立刻将酒葫芦紧紧抱在胸前,满脸惊慌,似乎唯恐被人抢了去。引得大家哈哈大笑。他见没事,才一溜歪斜地走了。
喝过酒的子都看上去很快乐,总是嘻嘻笑着。他好像知道大门外的地方人来人往,免不了被人耻笑,所以很少在哪里喝酒,或者在后面的后门外,或者就在云罗衣跟裴韫练武的那片小树林里。
那天子都在小竹林里喝酒,已经喝得烂醉,还在对着酒葫芦不停地灌。正好云罗衣跟着裴韫从那里经过,云罗衣看了子都那种落魄的样子,心中大痛,不顾裴韫的劝阻,跑到子都跟前,两手抓住子都的肩膀使劲摇晃着,冲着子都喊道:“你不要喝了好不好,你不要喝了。”说着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了。
子都转过头呆呆地看着云罗衣,好像不认识她,或者根本就没有看见她,然后转回头举起葫芦又喝起来了。
云罗衣拉着子都的胳膊往下拽,不让他喝,哀求道:“师弟,你要喝了,求求你,不要再喝了。再喝你会喝死的。”
子都似乎没有听到云罗衣的哭求,葫芦被云罗衣拉下来,他就低下头去咬葫芦嘴。
云罗衣忽然生气,用手去抢葫芦,子都两手抱着葫芦,拼命地保护。云罗衣见夺不了酒葫芦,便伸手没头没脸地打子都。一边气哼哼地道:“叫你喝,叫你喝。”
子都并不防抗,只是紧紧抱着酒葫芦,身体缩成一团。
云罗衣打了一阵,似乎消了气,便住了手,子都慢慢坐直身子,看了一眼云罗衣,举起葫芦,咕咚又灌了一口。云罗衣气得又要上前去打,却被裴韫给抓住了胳膊,劝阻道:“算了,师姐,王师弟都成这个样子了,你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云罗衣道:“你看他那样子,好像是故意向我示威似的。真气人。”云罗衣到底还是忍耐不住,趁着子都不注意,突然冲过去,抓住了葫芦嘴,往外拽,子都抱着葫芦身死命不放,身子被云罗衣拖出一丈多远也没松手,后来竟然张着嘴去咬云罗衣的手,云罗衣另一只手运上内力朝着子都头上一推,便把葫芦抢了过去,顺手丢尽竹林里。
子都见了,也不跟云罗衣理会,手脚并用,快速爬向竹林,找到酒葫芦,连葫芦嘴都没擦一下,便又喝起来。
云罗衣见了,气得浑身直打哆嗦,还想冲过去把子都的酒葫芦打碎,被裴韫死死抓住胳膊不放,这才一边哭,一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