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等来生吧，如果有缘

子都每天在山上砍柴，让后背下山去，在山下的市镇里换一葫芦酒。他的柴都是粗大的好柴，只用来换一葫芦酒，而且从不问酒质的好坏，所以酒店的掌柜当然非常乐意这桩买卖。

一开始掌柜的以为是一个傻小子一锤子的买卖，随便打发走算了，所以给他的酒是最差的，后来见子都每天背一捆柴来换酒，他的柴捆很大，柴都很好，心里未免过于不去，便按价给子都钱，子都不要钱，只要酒。掌柜的便给他最好的酒。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子都每天在醉酒中过得平静而快乐。只是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看上去十分的憔悴，腰杆被柴捆压得微微有些弯曲，再加上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看上去就像是个小老头似的。

云罗衣偶尔看见，心里感到十分痛楚，但是知道劝也不顶用，说不定子都是故意这样做的，自己越劝他就越要喝，所以也就不再过问。

这天子都背着一大捆柴，深深弯着腰，手里拄着一根竹杖，杖头挂着一个快掉完漆的红酒葫芦，一步一颤地向山下走去。正走之间，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问道：“老爷爷，向你打听个人。”

子都听了跟没听见一样，仍然一步一颤地往前走。

那女子见这路上空荡荡的，等了好半天才等到这么一个老头，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拦住，便转到他的前面，使劲朝他喊道：“喂，老爷爷，你歇一会儿吧，我向你打听个人。”

子都再要向前走时，那女子伸手抓住了他的柴捆，子都便被钉在了那里。不得已抬起头看着那女子。

那女子见子都年纪并不大，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心道，怨不得不答话，差了好几十岁呢。她也不管子都同意不同意，两手抓住柴捆，轻轻从子都背上拿下来，放在地上，道：“老大哥，休息一下吧。”

子都微微弯着腰，一双眼窝深陷的眼睛呆呆地看着那女子。

那女子看着子都的麻木神情，心道，不会是个傻子，聋子吧。她笑着道：“大哥，我想你打听个人。”

见子都没有任何反应，那女子心里越来越不抱希望，但是条路通往扶摇台，普通人是禁止行走的，她又不愿意见扶摇台的人，所以还是继续道：“听说这人是去年秋天才到这里的，他的个头跟你差不多，长得脸比你圆，眼睛跟你差不多，鼻子也跟你差不多，嘴也咦。你”

那女子忽然惊咦一声，说不下去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瞬不瞬地盯着子都。原来她觉得眼前这个像傻子一样的砍柴人，长相跟她要找的那人实在是太相像了。只是这人瘦了许多，精神看起来麻木不仁，迥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人神采飞扬的样子。

这两个人长得太像了，但是他们的精神却又有天渊之别。

呆了一下，她正要继续问子都，这时从山上走来两个人，那女子不愿意惹麻烦，赶紧闪身躲进路边的树林里。

子都见那女子走了，便弯下腰，费力地将柴捆背起来，拄着竹杖继续向山下走去，那两个人脚步很快，不一会儿便追上了子都，从他身边绕过时，还跟子都开了两句玩笑。

一个道：“王师弟，又要去山下享受啊？”

另一个道：“扶摇台上就你最痛快。”

那女子等两人走远后，从树林里走了出来，望着远去的子都，心里一时甚是迷惘。

子都现在砍柴很费力气，因为他自身的内力一点都没有了，破天斧的威力发挥不出来，那它就真成了一把破斧头，连普通的板斧都不如。以前胳膊粗细的树枝，一斧下去就是两截，现在却要连着开上十几斧，遇到干死坚硬的枣树枝，斧子看上去会弹起老高，直震得子都的手臂跟肩头又麻又疼。

以前半个时辰做完的事，现在却要花费整整一个上午。有时候还要借助断金剑，手被斧柄震疼的时候，他就改用断金剑。断金剑比斧子锋利多了，每次都能直接砍进树木中，不会震动手臂。

这天子都在山坡上斧剑兼用，一直忙到中午时分，才凑够一捆柴。他擦了一把汗，觉得嗓子眼里冒烟，摇了摇竹杖头的酒葫芦，早就涓滴不剩，便从斜坡上下来，走到小溪边上，两手据着光溜溜的石头，俯下身去，像牛一样咕咚咕咚尽情喝了一饱。

喝够了，他抬起身来，看着水中的倒影，忽然愣住了。

水里的这个人是谁啊。乱发蓬蓬，满面泥垢，胡子稀长卷曲，两眼无神，颧骨凸起多高。

他看了一会儿，站起身，然后又蹲在石头上，两手捧起溪水洗脸，洗完了脸，觉得胡子在脸上很碍事，便坐在石头上，拿起断金剑，一手扯住胡子，用剑尖一撮一撮地割。

正割得起劲，一个什么东西掉到了他的头上，他也没有在意，接着又接连掉了还几个东西。子都摇摇头，几片花瓣从他的头上掉进溪水里，随着回旋的水流飘走了。

子都一开始并没有在意，继续割他的胡须，后来那花瓣接二连三地掉下来，有的落在他的头上，肩上，有的直接落进溪水里。子都见这些花瓣看起来还很鲜嫩，并没有枯萎的迹象，怎么就会凋零了呢？另外这花瓣落得也很蹊跷，别的地方都没有，只有他坐的地方不断地落下来。

他抬头看看上面，见自己的头顶上并没有什么花树，不知这些花瓣从何而来。他转头四下看了看，见自己身后的斜坡上有一大蓬灌木，上面开满了各色花朵。但是那些花距离自己少说也有三四丈远，花瓣怎么能飘到自己的头顶上再落下来呢？

此时微风不起，柳条不摇，树叶不动。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下，溪边的草地和石头上落了一大片花瓣。子都抬起手挠挠头顶，不由得糊涂了。忽然听到一声轻笑从那片灌木丛传了过来，抬头看时，似乎看到紫光一闪，定睛再看时，却是什么也没有，只有几朵花在灌木枝头轻轻摇摆。

不会是山鸡野兔吧，他握紧断金剑，刚要掩过去看个究竟，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就听一人喜道：“我猜你就在这里，果然不错。”

子都听到这个声音，身体不由得一震，呆立不动。

脚步声从斜坡上下来，直走到子都的身边停住。那人道：“师弟，柴砍完了？”

子都没有应声，也没有回头去看。

那人忽然提高声音道：“呦，这是谁扔了这一地花瓣，是你吗，师弟？嘻嘻，怎么今天有这么好的情致，玩起花瓣来了？”

子都不言不动，那人伸手拉住他的胳膊，道：“这里太阳光晃眼，走到那边坐一会儿。”

子都被那人拽着，身不由己走上了斜坡，到了那块大石头背阴的地方，那人道：“就在这儿挺好。”说着话拉着子都靠着石头坐下来。

那人伸手拿过子都杖头的酒葫芦，拔掉塞子，凑到鼻子下面闻了一下，笑道：“怨不得人们都这么喜欢喝酒，原来真是香得很。什么时候师弟买了酒来，给我剩点，叫我也尝尝滋味。欸，师弟，你不知道，他们都很羡慕你哩，都说你自由自在，每天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

过了一会儿，那人道：“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猫猫把你吓得摔倒在水里，变成了一个落汤鸡。你还记得吗？还有你出来以后，我们俩就在这块石头的两边，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我还说要送给你一个礼物，没想到自己弄丢了，偏偏叫你捡到了，你说巧不巧？这可能就是人们所说的缘分吧。”

那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幽幽道：“那时候我们天天在一起，度过了多少快乐的日子啊？那些日子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也不会忘记师弟对我的情谊，不会忘记师弟对我付出的一切。我会把所有这一些都铭记在心里。”

子都靠着石头，一动不动，两眼直直地望着天上悠悠飘动的云彩。

那人道：“我不知道你是真的听不到我的话，还是不想听我说，但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心里话对你说明白。”

她稍微停了一下，接着道：“我现在来到这里，真心真意地向你说声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说到这里她的嗓音有些哽咽，似乎还流了泪。

过了一会儿，她收住悲咽，接着道：“后来的事情真的不是我能想象到的，我本来是要为你出气的，谁知道谁知道唉，等我清醒过来时，已经走得太远了。我用尽了各种办法，可是都没有用，太晚了，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已经不能没有他了。”

“我心里很清楚你对我的情意，我也知道你现在的这种样子，都是我造成的。是我辜负了你，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实在是没有把法。你对我的情意，我今生是报答不了了，只好把它深深埋在心里等来生吧，如果有缘，来生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两个人一时都无话，只是默默地坐着，坡下溪流淙淙的水声传来，填补了两人之间的寂寞。

一双燕子斜着翅膀从石头边偏偏飞过，在前面轻盈地绕了个大圈，又从石头的上方掠过，似乎留下了一串微弱的呢喃。

起风了，柳条被轻轻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