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都拄着竹杖快步走到那人跟前,喘着气道:“没想到仁兄来得这么早,倒是我来迟了。”
那人笑道:“没有,是我来得早了。”他向路边的树林一指,“路上不便饮酒,咱们到那边去吧。”
子都跟在那人的身后,踏着荒草向树林里走去。他看见那人背上负着一个大大的包袱,手里还提着那个酒葫芦,看样子沉甸甸的,似乎装满了酒。心想,他说是要喝我的酒,他给准备几件下酒的东西,不想却自己提了一葫芦酒来。他背上负着那么大的一个包袱,如果是下酒菜的话,只怕够十个人用了。
那人走进树林里很深,却还不停步,直到转过一个隆起的山坡才在一块极大的石头边停下来,回头对子都道:“你瞧这个地方怎样?”
子都见那块大石头又高又平,正处在一块崖壁之下,恰好将太阳遮住,虽说距离路稍微远了些,不过子都也不愿意扶摇台的家伙看见,所以很是喜欢。
他跟着那人爬上石头,背靠崖壁坐在石上,放眼望去,只见面前是一片开阔之地,目光所及,可以看到远处山脚下的市镇,足以极目骋怀,很是不错。
那人将酒葫芦放在石上,然后从背上把那个大包袱拿下来,置在腿上,一层层地打开蓝花布。子都想下酒菜还包得这么严实,真是与众不同。等到蓝花布全部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子都看了很是惊讶。
原来那不是什么下酒菜,而是一具古色斑斓的七玄琴。
那人看到子都惊讶的面容,道:“有酒无乐,怎能尽兴?所以我将平时玩弄的这具古琴也搬来了。待会儿酒酣耳热,为兄便要献丑,你可不要笑话啊。”
子都小时候听父亲弹过琴,每年到了七月初七乞巧节,父亲都会早早熏香沐浴,拜祭牛女二星。拜完之后,他就会拿出自己那具七弦琴,正心诚意端坐一会儿,然后开始弹奏起来。子都对父亲弹的那些《南风歌》《幽兰操》还有《风入松》等曲都听不大懂,但是对父亲弹琴时的那种左右摇摆,前仰后合的动作印象颇深。
现在看到那人背来一具琴,不觉精神一振,道:“好好,正是要好好听仁兄雅奏一曲。”
那人却不着急,道:“且先喝酒。”
子都见那人身前自有他的酒葫芦,便没有将自己的酒葫芦递过去。两个人都将自己葫芦塞子拔掉,子都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从对方飘过来,似乎还杂着些药的辛苦味道。他捧起酒葫芦刚要喝,那人伸手止住他道:“且慢。”
子都停下来,看着那人。那人从身上掏出两个酒杯来,一个是牛角杯,另一个奇形怪状,倒像是树上长着瘿瘤的枝节部分做成的,看起来外面就像是几条龙蛇纠缠在一起。
那人道:“咱二人因酒结交,一见如故。好朋友当然要推心置腹,喝酒要推杯换盏,没有酒杯是不行的。”他把那只木头被子推到子都面前,“来来来,我用这只犀角杯,你用这只九瘿杯。来来来,斟上。”
那人拿起自己的酒葫芦,伸过去往九瘿杯里斟满酒,然后对子都到:“把你的酒给哥哥斟上啊。”
子都啊了一声,赶紧拿起自己的酒葫芦给犀角杯斟满。
那人端起犀角杯,对子都道:“今日为兄结识一个方外酒友,内心十分高兴,不多说了,一切都在酒中。为兄先干为敬。”
说完,一仰脖,咕咚一大口,将杯里的酒喝了个涓滴不剩,眼珠转了两下,眉飞色舞地道:“好酒啊。”
子都也端起那只九瘿杯,学着那人的样子,一仰脖,咕咚一大口,将杯里的酒喝了个干干净净。立时,一股又辛又辣又苦又涩的味道,直冲进咽喉之中,酸鼻刺目,十分的难受,强忍着才没有呕吐出来。面色通红,连眼泪都逼了出来。
那人两眼睁得大大的,一瞬不瞬地看着子都,道:“味道如何?这可是我专门从家里老爷子的藏窖里给你偷出来的,老爷子本人一年也难得喝几次,叫做什么绛雪追魂酒,据说可以温经通脉,培酝丹田,说得简直逼黄金还贵,要是让他知道,肯定会让我的屁股开花。”
说到这里,他忽然扭头冲着一边的石头做了鬼脸。“老弟,这绛雪追魂酒初入口时可能有点小小的怪味,过一会儿你就能品出其中的甘醇。怎么样,我说的对不对?”
子都满口苦涩,根本无法开口说话,看他深情殷殷,不远扫了他的兴,一只手捂着嘴点了点头。心想,这酒的名字真怪,前半截倒还像是酒的名字,后半截叫追魂,果然能要了人的命。
那人道:“这酒使用很多珍贵的药草,配上家父炼就的金丹大药,普通人只要吃得一滴,也能延年益寿,体健心明,受益匪浅,兄弟你可不要浪费啊。要一鼓作气,连喝三杯,效果才佳。来来来,再干两杯。”说着话,一手拿着子都的酒葫芦给自己斟满,一手拿着自己的酒葫芦给子都斟满,端起九瘿杯塞到子都手里,自己端起犀角杯,跟九瘿杯碰了一下,一仰脖,咕咚,喝干了。
子都无奈,只得憋着气将酒全都灌了下去。当下二人连喝了三杯,这才暂时告一段落。
子都连喝了三杯绛雪追魂酒,嘴里的酸甜苦辣咸涩麻,七味俱全,气味冲进鼻孔里,弄得更是泪流满面,唏嘘不已。从嗓子眼一直到肚脐眼,就像是有一股热流注入肚中,淤积在肚脐上下,氤氲流转,慢慢地发散开去,通向全身各地,不一会儿,子都便觉得全身洋溢着温乎乎的气韵,就像浸泡在薜萝涧的灵乳温泉里一样。
等嘴里那些苦涩的药劲过去之后,子都果然觉得嘴中醇香甘甜,齿颊流津,与方才大不相同。不由得伸出大拇指,道:“好酒。”
那人笑了笑,道:“现在你不觉得哥哥是在摆置你吧。”
子都道:“这么好的酒,仁兄在家恐怕也不常喝,你自己也喝一杯呀。”
那人道:“诶,这是哥哥专门偷来款待朋友的,岂有自己喝的道理。”他咽了口唾沫,“况且兄弟的酒也着实不错。”
子都连让了几次,那人执意不肯,只得作罢。两个人你来我往,推杯换盏,虽然没有一个下酒的菜,但是两个人仍然豪兴不减,不一会儿便都喝得脸红耳热。
子都一边听着那人讲的古代名人饮酒的各种奇言怪行,一边不停地喝着七杀追回夺命酒,只觉平生之乐,未有过此者,那人带来的一葫芦二斤多酒,最终都灌进了肚里。
他觉得浑身热情洋溢,燥热难当,就像被盖在蒸笼里一样,他用手不停地扇着,但是根本就扇不透包裹在身外的那层热气。
那人见子都面红耳赤,热汗淋漓,便道:“今日嘉友相会,乐不可支,不觉喝得快了,这酒虽然好喝,可是后劲很大。”
那人将放在身旁的古琴捧过来,放在盘起的双腿上。略一思索,对子都道:“我来弹一曲《清商曲》,给老弟降降温。”
说也奇怪,那人还没有正式弹奏,只是随意在琴弦上勾拨了两下,那音调就像是撞在子都的心弦上一样,立刻便有了感应,不由得收摄精神,专注在那人的手指上。
那人一手按弦,一手开始弹奏起来。子都见那人弹奏的情形跟父亲不一样,一直是正襟危坐,面色庄肃,只有手腕翻转,手指轮拨,琴弦发出一连串的轻音,犹如小溪潺潺流过心田,又似清风徐徐拂过身体,让人自然产生一种清爽之气。
那人接着弹奏,子都感觉周围的情景有异,抬头看时,只见树梢轻摇,崖顶长草摆动,果然来了一阵清风。顿觉全身凉爽,燥气立消。
再细加感受,便觉那树梢崖顶的风竟是随着那人琴音的强弱疾徐在不停地变化。琴音强则强,琴音弱则弱,琴音疾则快,琴音徐则慢。在听一会儿,果然一丝不差,子都不由得惊喜万分,对那人的琴艺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人一曲弹罢,树梢崖顶的风也变缓缓停息。子都忍不住使劲拍着巴掌叫好。那人双手放在琴体上,微笑着问子都道:“怎么样?热意有些减少吗?”
子都道:“岂止减少,简直是一点都没有了,现在我是通体清爽,真像是置身于清风明月之间。仁兄神技,使小弟大饱耳福,得聆雅奏,当真是三生有幸。”
那人摇手道:“贤弟谬奖了,愚兄这点微末之技,哄哄老弟这种门外汉还行,真要是到了大方之家跟前,实在是不值一哂。”
子都瞪大了眼睛,奇道:“听了仁兄刚才的琴曲,兄弟我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云间天堂,去哪里再找比仁兄技艺还高的人?仁兄不要过谦。”
那人道:“兄弟,哥哥说的是实话。远的不说,舍妹的琴艺酒远比愚兄高出百倍。”
子都不大相信,看着那人。那人又扭头向着一边的石头做了个鬼脸,回头道:“有机会我给你引见引见,到时候你就知道愚兄所说全都是真的。”
子都吐了吐舌头,道:“好家伙,如果哥哥说的是真的,那我无论如何也要拜见哥哥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姐姐。到时候哥哥一定要多为我说两句好话啊。”
那人道:“放心,包在哥哥身上。”他忽然压低声音道:“告诉你哥秘密,我这妹妹最拿手的曲子叫《凤求凰》,记住了,《凤求凰》,到时候别忘了求她弹奏这一曲。”说完诡秘地一笑。
子都不知道那人别有深意,答道:“是,《凤求凰》,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