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接着又弹了一首《玉山颓》,这首曲子跟刚才的《清商曲》大不一样。《清商曲》清新爽朗,犹如风行水上,让人听后神清气爽,精神振奋。
《玉山颓》则沉郁顿挫,时而如崖岸高峙,孤松特立,时而如风摇莲荷,时而如游龙摆尾。让人感觉颓废之中暗藏孤傲。《世说新语》中说:“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这首曲子表现的就是竹林七贤中嵇康喝醉酒的情态。
子都听了这首曲,不知怎么竟然有一种心有戚戚的感觉,似乎这曲子说的就是他自己的心理,表现的正是他的喜怒哀乐,悲凉沉痛,听着听着,不知不觉竟然已经泪流满面,唏嘘有声。
等到那人琴音停了好久,子都才慢慢从琴乐的境界中回过神来,虽然方才痛不欲生,现在却是舒畅了许多,仿佛长久淤积在胸中的那些不平之气,都随着琴乐之音缓缓地流走了。
子都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似乎置身云端,悠悠忽忽,难于静止下来。同时脑子里有些迷糊起来。
琴音又幽幽响起,这一次轻柔如春风,缠绵若小溪,子都身不由己地随着那春风翩然起舞,顺着那小溪漂游沉浮。他感觉自己渐渐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悠悠然滑进了音乐的漩涡之中
子都猛然从梦中惊醒,翻身坐起来,发现自己一直卧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苍白的月光从身后崖壁的一侧照过来,夜风如水,轻抚着他的脸颊,让他感到非常惬意。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自己为何身处这里,四下看时,并没有见到那人的身影,想来已经走了,石上只剩下自己的酒葫芦和竹杖。
子都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回忆下午的情景,自己是在那人弹奏第三首曲子的时候睡去的,一觉竟然睡到了后半夜,觉得很对不住那人,人家大老远赶来,给自己带来了好酒,还给自己弹曲助兴,自己倒好,竟然趴在石头上面忽忽大睡。可能是那人生气了,所以,也没有叫自己,一个人便走了。
想到这里,子都一阵怃然,心里很是失落,自己在落魄之中,好不容易交了这么一个朋友,却因为自己的怠慢不敬得罪了人家,从而失去这个朋友,唉,这也是咎由自取。如果有机会碰到那人,自己一定要诚心诚意地向人家赔罪,想尽一切办法挽救这段难得的友谊。
子都拄着竹杖从大石头上面爬下来,走过幽暗的树林,回到小路上,在星月光下,独自踽踽赶回扶摇台。
接下来连着几天,子都都没有再见到那人,他每天都在酒店门口立一会儿,然后再急急跑回山上,穿过树林,走到崖壁下的大石头那里,但是,两处都没有那人的身影。渐渐的,子都心里也绝望了,以为那人被自己慢待,再也不会再来了。
这天子都又赶到林后那块大石头那里,虽然明知那人不会来,但是每天下午回扶摇台时拐的石头那里待一会儿已经成了习惯。
子都爬上石头,坐在自己第一次坐的地方,面对那人曾经坐过的位置,将葫芦塞拔掉,捧起来道:“仁兄,小弟先干为敬。”说完一扬脖儿,咕咚,喝了一口。
子都觉得自己的酒味道淡了很多,转而想起那人的酒来。那酒虽说初入口时又苦又涩,令人十分难受,但是过一会儿便觉得醇厚无比,回味无穷。只是名字起得有些吓人,叫什么绛雪追魂,除了自己恐怕没有几个人敢喝。
想到这里,不免有些骄傲,继而想到那人再也不会来了,又有些失落。捧起酒葫芦向着面前虚拟的人道:“请。”咕咚,又喝了一大口。
就这样,子都一个人在那块偏僻的崖壁下面,不时地跟面前虚拟的人碰杯,喝得却也十分的畅快。不一会儿,葫芦里的酒便下了一半。
这时,天刚交未时,十分的炎热,子都坐的位置虽在崖壁后面的背阴处,阳光照不到,但是此时草木不动,一点风也没有,子都又喝了有一斤多酒,便觉燥热难当。
这里地势偏僻,少有人来,子都没什么顾忌,便把上衣脱掉了,光着膀子坐着。即使如此,身上的汗仍是不断地往外冒。他想起那天与那人在这里喝酒,那人弹了一曲什么《清商曲》,自己立刻便觉得清凉了许多,后来还真的来了风。
子都便在石上盘膝坐好,假作膝上放着一具古琴,一手按弦,一手拨弦,回忆当日那人弹奏时的情景,忽勾忽拨,忽捻忽抹,有模有样地弹奏起来。他的膝上虽然空无一物,但是他的心里却响起了那人弹过的《清商》古乐,不一会儿,便觉得身心清爽,凉意津津。于是,精神大振,更加入神地弹奏起来。
正弹到神采飞扬之处,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呵,贤弟好雅兴啊。”
子都双手立刻僵住,愕然回头,不知什么时候,那人已经站在自己身后,心想自己刚才光着膀子装模作样的情形都被他看在眼里,不由得涨红了脸,很不好意思,讪讪道:“我不知道仁兄”
那人道:“怎么,不欢迎吗?”
子都道:“不是不是,我一直在等你哩。”说着话便要起身。
那人赶紧伸手止住子都,道:“不要动。”他很轻松地跳上石头,在子都的面前坐下来,放下酒葫芦和背上的蓝花布包裹,笑着道:“愚兄这两日俗事缠身,劳贤弟久等了。”
子都见那人能来,已经喜出望外,哪里还计较前两日的苦苦等候?连声说道:“没关系,没关系。”
那人道:“刚才看到贤弟独坐危石,双手齐施,上弹下按,犹如蝴蝶穿花,蜻蜓点水,轻盈流畅,甚是优雅,深得奏琴之三味。舍妹这个,愚兄觉得贤弟天赋颇厚,如果要是学琴,他日成就必定在愚兄之上。”
子都见那人说起自己刚才弹琴的情形,脸又红了。又听那人盛赞自己有学琴的天赋,心里疑惑,不知道那人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在嘲讽自己,又不好意思问。不过,心里确实产生了学琴的念头。但自己跟对方见面不过两次,就遽然向人家提出这样的要求,太过突兀,再说,即使自己学了琴,又到哪里去找琴弹奏啊,只得把这个想法埋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那人从怀里拿出那两个酒杯,将九瘿杯放在子都面前,犀角杯放在自己身前,然后又将他的酒葫芦跟子都的交换了一下。
嗫嚅道:“我已经喝了一半。”
那人听了笑道:“没关系,愚兄这两天身怀微恙,正在想着用个什么办法偷点懒,少喝一点。没想到天随人愿,贤弟症候帮助愚兄解决了一半,妙啊。”
子都看那人步履轻盈,说话中气充足,根本不像是有病的模样,但是并在对方身体上,自己感觉不到,并不能只凭外表来猜测。
两个人对饮了一杯,子都道:“仁兄这两天有什么事?”
那人愣了一下,道:“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不提也罢。”他停了一下,转问答:“我见刚才贤弟对鼓琴一道颇感兴趣,以贤弟的资质禀赋,一定会有很高的成就,不知贤弟可有此心。”
子都大喜,道:“正有此心,因为这会浪费兄长很多时间,所以未敢以此拖累仁兄。”
那人面容一肃,道:“贤弟此言差矣。我们既为知交,怎么能说到拖累二字?”
子都见对方如此对待自己,当真是诚惶诚恐,喜不自禁,赶紧道歉:“兄弟知错了,哥哥教训的是。让我自罚一杯。”说着,端起九瘿杯一饮而尽。他现在已经适应了那酒的味道,所以并没有表现出难喝的表情。
那人见了,十分高兴,道:“愚兄这辈子只有两个爱好,一个是饮酒,另一个就是弹两首不成调的曲子。酒且不说,兄弟,你知道这喜爱音乐的人,天下第一大乐事是什么?”
子都摇摇头,道:“不知道,请仁兄指教。”
那人道:“爱音乐的人,天下第一大乐事莫过于找到知音,贤弟就是愚兄的知音。愚兄虽然技艺不高,但是对此道的痴迷,自谓不输于任何一人,每当想起钟子期死后,俞伯牙摔碎玉琴,终身不复再鼓,既羡慕又嫉妒,常常以知音不逢为今生第一憾事。好不容易遇到贤弟这样的琴酒知交,愚兄真是觉得三生有幸。”
子都见那人说得如此郑重其事,自己本以为弹琴就是兴之所至,自娱自乐一番,从没有把学琴看得如此重大,一时倒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只是看着那人。
那人道:“贤弟,你只知道你向我学琴是麻烦我,你却不知道愚兄能够得到你这样的天才,作为亦徒亦友的人,心里只有高兴,丝毫不觉得麻烦和拖累。”
子都见那人喜形于色,说得甚是诚恳,心里也是非常高兴,便不再说什么客气话,道:“那就偏劳仁兄了。”
那人歪着头想了想,自言自语道:“如兄弟现在这样的身体,自然不合适学习《乐衔杯》那样过于喜庆的曲子,《墨子悲丝》又太过悲凉。过喜过悲都对兄弟的身体不利。”
子都轻声道:“我看那天弹的第一个曲子就不错。”
那人冲子都摇摇手,示意他不要打断自己的思路。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一拍大腿,道:“是了,就是这一首,没错。”
子都道:“哪一首?”
那人看着子都道:“《失魂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