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鼓琴——弦上情谊深

子都听那人口里说出“失魂引”三个字来，还说用在自己身上最合适，不由得脸上一红，心道，自己这段时间丧魂落魄，醉生梦死，当真可以说得上是行尸走肉，失魂二字用在自己身上真是再恰当不过，倒怨不得那人。

那人似乎没有看出子都的羞愧，问道：“贤弟会什么曲子，弹来哥哥听听。”

子都的脸更红，道：“我什么也不会。”

那人道：“怎么不会，刚才我不是见贤弟弹得听入神的？”

子都嗫嚅道：“那是那是我模仿仁兄，瞎摆划的。”

那人似乎不大相信，等了一下，道：“没关系，没学过更好。这弹琴一艺最忌基础不好，如果一开始跟了个半瓶醋的老师，把学琴的天赋给糟蹋了，学了些似是而非的技巧，再要改过来，那就难了。愚兄于琴道虽然未窥上乘门径，但是打基础自谓还是做得不错的，等到贤弟基础打好，我再给贤弟推荐一个胜我百倍的师父，怎样？”

说完，对着子都神秘一笑。

子都从小生活在穷乡僻壤，在离家出走前的十二年里，从没离开过介山，只见过父亲弹琴，对此实际一窍不通。他之所以想学琴，只是因为那天听了那热弹奏的琴曲，竟然能够引来徐徐清风，很是艳羡，只想跟着那人学步，自己孤身一人，闲来无事，在羊角峰可以自弹自娱，消此永昼，已经是不错了，哪里敢想什么更高的境界。听了那人的话，以为是一句客气话，也没有十分在意，随后答应了一声。

那人见子都答应，显得很高兴，举起酒杯，道：“来，一言为定。”

两个人喝了一会儿酒，子都的酒多，那人的酒少，子都还惦记着一会儿学琴的事，所以不肯多喝，可是经不住那人不停地劝酒，不一会儿那一葫芦酒又去了一半。

那人见子都酒酣耳热，连脖子都红了，便停下酒杯道：“咱们等一下在喝，我先把弹琴的基本技巧交给你。”

子都听了精神为之一振，道：“好。”

那人道：“剑为百兵之祖，琴乃众乐之长。古人云，琴者，情也，所以弹琴最足以表现一个人的性情品格，舜帝作五弦琴歌南风之曲，是为弹琴之始，《诗经》里有许多描写弹琴的句子，‘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鼓琴。’‘妻子好合，如鼓瑟琴。’还有‘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所有跟琴有关的文字，莫不是用来形容美好事物的。”

“除了舜帝作琴歌南风曲之外，历代名人大都对琴喜爱有加。孔圣人酷爱弹琴，无论在杏林讲学，还是受困于陈蔡之间，操琴弦歌之声不绝。俞伯牙和钟子期以《高山》《流水》演绎了一段感天动地的知音佳话。嵇康在走上刑场的时候，看看日影，距行刑还有时间，便向监斩官借琴，弹奏一曲《广陵散》，既是那首琴曲的绝响，也是他桀骜人生的绝响。司马相如以一曲《凤求凰》琴调卓文君，两人一起私奔，成就了明传古今的爱情传奇。”

“司马相如有绿绮，蔡邕有焦尾。愚兄这具琴虽比不上那两位的琴，但也不是凡物，名曰奔雷。”

子都听他的琴名甚是奇特，不知一具柔琴因何起名叫作奔雷。

那人先给子都演示了一边基本的手法，一边演示，一边讲解。这鼓琴一道本来十分繁复，右手弹琴分为擘、托、抹、挑、勾、打、摘，另外还有组合手法轮、锁、叠、撮、滚、拂、历、双弹、打圆等。左手有按滑之分，按音有跪、带起、掩、推出、爪起、掐起、同声等，滑音有吟、猱、撞、唤、进复、退复、分开等。

子都认真地看，仔细地听，他本是外拙内巧之人，自身确实如那人所说，具有学琴的天赋，这时心无牵挂，倾注了全部精力用心学，自然学起来特别的快。

那人演示了一遍，把琴交给子都，让他学着练，没想到子都练了没多大一会儿，便将如此繁多的手法一一学了个像模像样。那人这才大为惊讶，对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落魄少年彻底改变了看法，心中暗暗佩服妹妹的眼光果然不错。

等子都将那些手法全都学得差不多，那人便让子都将琴放下，重新开始喝酒，等子都将那一葫芦酒喝下一多半时，又是一阵慵懒的睡意涌上头来，同时那首熟悉的乐曲又在耳边响起。子都虽然一再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睡着，但是眼皮不听使唤。

在轻柔如春风，缠绵若小溪的曲调里，身不由己悠悠然滑进了梦幻世界的无何有之乡

等他蘧然从梦中醒来，又是子夜时分，那人早没了踪影。

这一次他的身前除了自己的酒葫芦外，还放着一个蓝花布包袱。子都看了不由得啊的一声轻叫，原来正是那人背负的那具古琴。

子都心中一阵狂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慢慢将包袱打开，里面正是那具奔雷古琴。月光下，只见琴身泛着古铜色的微光，果然是一具好琴。那人竟然将这么好的琴留给自己这个只见了两会面的人，可见对自己时分的信任。自己一定要将琴法练好，不能让他失望。

子都在石上正襟危坐，正心诚意，将今日所学的指法从头至尾开始练起，练得极为认真，一个动作不准确，便翻来覆去地练，直到练到满意为止。等到他将所有指法练了一遍，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子都这时初学琴技，有得到这具难得的古琴，所以精神振奋，一点都不瞌睡。但是天色已亮，他还有赶紧去打柴，便将奔雷琴重新包好，负在背上，用手一提酒葫芦，感觉还有分量，摇了摇，里面果然发出哗哗的声响，他拔掉塞子，立刻闻到一股夹杂着药味的酒香。

看来是那人将他葫芦里没有喝完的酒倒进了自己的葫芦里，心想，这人自称是个酒徒，可是这两天只是变着法儿让自己喝。现在不便说破，等大家熟悉了，再跟他计较。

他将葫芦挂在竹杖头，背着琴从石上跳下来，感觉自己身体很是轻盈，精力充沛，以为是精神振奋的缘故，也没往别的地方去想，走出小树林，拽开腿，大踏步走向扶摇台。

在扶摇台的大门口，子都遇到了从里面出来的众弟子，他们见子都大早起从山下上来，身上还负着一个大包袱，感到很是奇怪，有人问了他两句，他也不搭腔，继续走他的路。

一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子都并没有抬头，想从旁边绕过去，那人也向旁边移了一步，依然挡在他的面前，他愕然抬头，见拦在他面前的事云罗衣。

云罗衣穿着绿罗裙，自从她跟裴韫好上以后，子都几乎就没有见过云罗衣再穿她以前的红衣服。云罗衣看着子都，笑容可掬，并不说话。

子都见云罗衣不说话，便又想绕开走过去。云罗衣伸手拦住了他，道：“师弟，谢谢你。我就知道你不会拒绝我的。我想告诉你，我们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子都看着地面，并没有任何反应。但是心里依然感到刺痛。师姐说的“我们”，当然指的是她跟裴韫。她说得那么自然，那么亲切，子都感到十分绝望。但他努力抑制着自己内心的波动，不再心爱的人面前显出一点痛苦的神情。

云罗衣道：“你这一段过得好吗？是不是还喝那么多的酒？我们现在练功抓得很紧，但我会抽出时间去看你的。”

子都心里绝望地嚎叫：“不要。”

他现在十分的矛盾，既想看到师姐，又怕看见师姐。每当看到云罗衣时，他都会产生一个既快乐又痛苦的心情。这种复杂感觉是纠缠在一起的，不可分割的，总是同时出现。

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子都本来以为自己对这一段感情已经淡化了，但是在见到云罗衣的一刹那，他立刻便陷入无法自拔的痛苦泥潭。

云罗衣道：“我会遵守我的诺言，求父亲带着你一起去落翮山，即使你不能上场，那也要跟我们在一起，因为我们本来就是一个团体。从中秋比武开始，你就一直跟大家一起奋斗，不让你去是不公平的。”

子都听了云罗衣这些话，心里竟然有了一些感应。似乎隐隐有了一种渴望，虽不是很清楚，但是确实不再是一潭死水。他很惊讶自己会对云罗衣的话有这样的反应，他想这可能跟他今天学习弹琴有关系，是琴乐重新唤起了他沉睡已久的心灵。

云罗衣道：“你自己也要想办法振作起来，如果你老是这幅模样，那父亲无论如何不会让你去的。我觉得你这两天跟以前不大一样，这是一个好苗头，你要记住，不管别人怎么看待你，在师姐的心中，你永远都是我最亲近的人，是我的师弟。”

子都听了云罗衣的话，心里一阵激动，不由得点了点头。

云罗衣见子都听了自己的话竟然点了头，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她非常高兴，伸手抓住子都的手。道：“你答应啦。那我们一起努力，好吗？无论如何不要放弃啊，师弟。”

子都全身一震，下意识地往后缩手，但是云罗衣抓得很牢，并没有让他抽走。

子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然点了头，刚点过头，立刻觉得不好，想要绕过云罗衣逃开，没想到却被云罗衣抢先抓住了双手。

远处有人在喊云罗衣，云罗衣对子都道：“我知道你是个守信誉的人，今天答应师姐的事，一定要做到啊。”说完匆匆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