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错矣错矣——大巧若拙

云罗衣走后，子都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并没有回自己的屋子，直接上山了。

到了山上，子都先找地方放好那具奔雷琴，拿着斧头去砍柴。这两天子都在砍柴时感觉力量增加了不少，再没有出现过被树枝震疼手臂的情况，砍柴的速度也加快了不少。

他砍柴时很是卖力，云罗衣的话一直在他的耳边回响：“你答应啦。那我们一起努力，好吗？无论如何不要放弃啊，师弟。”

他的心情有些激荡，不由得想起了重阳试剑会。他想，自己肯定是参加不了比武了，但是能够跟着去看看也是不错的。这种想法他这段时间从来没有过，他甚至连试剑会都没有想起过。

不一会儿，他已经砍好了一大捆柴。他走到下面的小溪边洗了洗手脸，然后把奔雷琴取出来，坐在那块大石头旁边，把琴横放在盘起的双腿上面，按照那人教的方法，开始练起来。

虽然只是一些弹琴的指法，根本没有什么曲调，但是子都仍然练得极其投入，就像是在弹奏那首《清商曲》似的。练了将近半个时辰，子都感觉身心愉悦，十分兴奋，似乎身上弥漫了一股浑厚的内力。

自从走火入魔以来，子都身上一直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内力，他经历了情变的沉重打击，再也没有试着去练一下内功。这时觉得自己身上充满了力量，便在地上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将奔雷琴放到旁边的蓝花布上，提起斧头走到一块相对平坦一些的草地上，试着练了两招独创的破天斧的招式。

他练得十分小心，斧头运行很慢，不敢运行内力。练了两招，除了略有些生疏外，感觉没什么大问题，便收敛心神，站了一会儿，然后从头开始，将那一套斧法从头至尾演练了一遍，竟然能够将招式练得连绵不绝，犹如行云流水一般。

这让子都有些意外，这么多天他一直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孤独世界里，他几乎忘记了过去的一些，适才一开始练那两招时，还觉得有些生疏滞涩，没想到这一认真练，从头至尾竟然没有一处滞涩之处。他也不用专门去想下一招是什么，到时候，他的手臂自然会按照招式运行斧子，一切都显得那么流畅自然。

一套斧法练下来，子都不但没有疲惫气喘，反而觉得精神振奋，经历充沛。他试着去运山丹田里的内力时，却仍然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但是现在浑身上下，四肢百骸确实是充满了力量。他想了一会儿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便不再去想。

他抬头看看天色不早，便把奔雷琴包好，在柴捆上面拴好，背起柴捆向山下走去。

到了市镇的那座酒店，把那捆柴放到酒店门口，解下琴包负在早就背上就走，店小二看见了，便追出来叫住他道：“喂，这么急急忙忙干什么，就还没有打哩。”

子都转身对小二摇摇头，径自走了。小二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可能是为那天那个吃白食的还账哩。真是，掌柜的早就忘了，他竟然还记着，怨不得年纪轻轻的这么落魄，原来心眼不开窍啊。

那人没来，子都也不等，便自己一个人连起琴来，一直练到太阳落山，霞光映红了半边天，才停下来。他的手指因为砍柴早就磨出了厚厚的一层茧，虽然练得时间很长，但并没有疼痛的感觉。

他将琴收拾好，把葫芦里剩下的酒全都喝光，然后背上琴回山。

从这天开始，子都一边砍柴，一边练琴，那人来了，他们便在石上换酒对饮，不来，子都就自己一个人练习，倒也逍遥自在。

等子都将那些基本指法全部熟练掌握之后，那人开始教子都弹奏几首简单的曲子，子都心不旁骛，全神贯注地学习弹琴，进境很快，二十天之后，那人觉得可以传授子都那首《失魂引》了。反而是子都觉得自己虽然技法已经熟练掌握，但是对古琴的理解还很肤浅，尚不足以学习那样深奥的琴曲，于是又延后了十天。学琴整整一个月后，子都开始正式学习《失魂引》。

《失魂引》是一首古曲，曲谱倒不怎么繁难，但是要想真正理解曲子的内在精神，却不容易。幸好子都并没有急于求成，他先将指法练得滚瓜烂熟，然后再学，这样他就不用在弹奏时一边想着曲子，一边想着指法技巧，能够将指法技巧的东西完全忽略，集中精力去理解曲子里的情感内涵，将它准确地表现出来。

因为子都曾经有过一段失魂落魄的经历，所以对《失魂引》的内蕴有着更深刻的体会和理解，因而弹奏出来的曲子自然就有了极其深刻的情感，更容易打动人心。

这天子都在弹奏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的经历，内心起了共鸣，泪水不觉溢满双眼，他心里一阵激荡，竟然不能自主，没能控制好手指，弹奏时跟平时练习的大行径庭，接下来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并没有按照曲谱一丝不苟地弹奏，而是顺着自己内心情感的波动弹了下去。

他发现错的时候已经偏离本曲很远，他便不再往回靠拢，继续沿着自己内心的感受弹了下去，觉得这样弹奏很是流畅，内心淤积已久的感情纠结，似乎突然间豁然而解，情感的闸门猛然打开，感情借由双手十指的起伏挑动，尽情地向外流淌，流淌

曲子弹完，子都仍然保持着弹奏的姿势，好一会儿不言不动。那人瞪大双眼看着子都，也是不言不动。

子都从音乐的虚幻世界里慢慢回到现实世界，首先看到的是面前那人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子都，充满了惊讶，似乎不能相信子都竟然把一部《失魂引》弹成了这个样子。

子都知道自己适才弹的曲子，整个后半部完全是信手随意而弹，不仅是错误百出，简直是在弹另外一首曲子。子都见那人惊异的样子，以为自己适才的胡乱发挥，将一部好好的曲子弹成了四不像，那人一定非常生气，心里觉得很是对不住，便对那人歉意地一笑，道：“仁兄，实在是对不起，方才走了神，所以所以”

那人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答应了一声，似乎并没有听到子都的话。子都便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并说以后自己一定会聚精会神，认真弹奏，绝不会再走神了。

那人先没说话，接着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道：“错矣错矣。”

子都知道自己弹错了，赶紧再次向那人道歉。

那人盯着子都看了一会儿，道：“我说的错矣错矣，不是说你弹错了，而是你道歉道错了。”

子都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猜测那意思是说自己道歉道得不够诚恳，刚要再次道歉，就听那人道：“老弟，愚兄对你真是又佩服，又嫉妒啊。”

子都瞪着眼看着那人，想看清楚他说这话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那人叹了一口气，道：“为兄这琴艺乃是家传，家父总说我悟性虽高，但是用心太躁，将来很难达到上乘境界，我心里总不服气，以为家父的水平虽比我高，但是假以时日，我也一样可以达到他那样的高度，另外，他带的徒弟就没有一个比得上我的。因为家父见我时贬多褒少，所以我便养成了一种张狂自傲的性格，不仅听不进家父的良言，还经常忤逆顶撞，再加上自出道以来少逢敌手，更是得意洋洋，目空一切。”

他叹了一口气，道：“唉，今日听了贤弟刚才弹奏的这一曲，这才如梦初醒。《庄子秋水篇》里讲秋季洪水暴发，河伯得意洋洋，自以为天下之美尽在己，等到了大海中，转着圈看了一遍，这才知道自己先前是多么可笑。这故事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啊。”

知道见他神情甚是沮丧，不像是装出来的，又不知道他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说的意思是什么，只是看着他，没有接话。

那人道：“家父在传这首《失魂引》时曾经说过，这首曲子虽然简略，但是内涵极深，最能检验出弹琴人对琴艺的理解和把握。他曾经说弹《失魂引》的人可以分成几类：一丝不苟是庸才，半真半假是奇才，天马行空是天才。因为我过去从来没有碰到过天马行空式的弹奏者，所以对家父的说法半信半疑。今天听了贤弟这番弹奏，真让我茅塞顿开，豁然开朗。”

那人道：“愚兄一向眼高于顶，对人白眼多，青眼少。实话实说，找贤弟是受人之托，并没有将贤弟放在眼里，对托付人夸奖你的话没放在心上。今日听君高弹一曲，始知世上当真有大智若愚，绝顶聪明的天才。为兄实不足做贤弟的老师，此琴并非愚兄之物，到时候自有人来取，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那人说完话，站起身来，对着子都长揖到地，转身纵身下石，一任子都在后面追赶喊叫，头也不会，径自扬长而去，脚下步伐甚快，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