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都想起明天要上场给陈云栖表演斧法,便急不可耐地要演练一番,见天色已黑,也顾不上吃饭,拿了破天斧,走出天羽宫,朝着幽谷方向走去。
新月在天,虽然光线不亮,朦朦胧胧的,但还是可以看清地面的情形。四周一片静寂,山风犹如微微流动的水,让人感到十分清爽。子都脚步轻快,翻过三道山脊,来到了幽谷入口。
刚走进谷口,便听到里面传来瑟瑟的琴声,这一次不再是一些割裂零散的音符,居然成了曲调,虽然还有些生涩不畅,但是跟昨天夜里比起来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
里面弹的正是那首《失魂引》。子都心想,好你个紫英,连饭也不吃就来练琴了,这次我飞逮你个正着不可。当下便蹑手蹑脚往里走,虽然入口到弹琴的石台有一里多地,但是子都立意要抓住这个精灵鬼,唯恐再把她惊走,所以从一开始便放慢脚步。
他一边走一边听那琴声,虽然尚有一些地方不太熟练,但是音色甚是纯正,一弹一拨之间,洋洋然已经有了一种气象,当初自己学弹琴时,金声子和玉忘机都曾跟自己谈起所谓的琴经,说道曲调易练,气象难成,这是决定一个人将来成就的关键所在。有了气象,即使一时练琴不好,将来的成就也比不在低,相反没有气象,纵然将琴曲练得滚瓜烂熟,终究难望有大成就,获大境界。
这就如一个人的气宇,言谈举止可以学习,可以模仿,但是言谈举止中自然流露出的那种气质却不是后天的刻苦努力可以学来的。所谓功名看气宇,事业看精神,气宇不高的人,纵然可以凭着一股自励精神取得一定的成绩,但是功名终究难求。那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境界,更多地来自先天涵养,非关后天努力。
子都听紫英的琴声,恢恢然竟然具有了一种阔大的境界,这跟她平时的性格大相径庭。紫英虽然精明俏皮,但是终嫌小家子气,清新明丽则有之,恢弘沉厚则不着半点边际。没想到她的琴声竟有如此境界,自己当真小瞧了她,以为她不过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女孩而已,没想到天真无邪的娇丽面容下有这样一颗正大的心灵。
有道是琴声就是心声,一个人可以编出许多言之凿凿的假话,可以表现出种种真诚恳切的神情,可以表里不一,口是心非,但是在弹琴时却决不能掩饰自己的心灵,隐约会将他心灵深处最隐秘的角落呈现给大家看,同时也呈献给他自己看,因为很多时候,一个人可能并不了解自己的真实想法。
子都听了紫英的琴声,感受到一种阔大气象,这是自己所不具备的。自己在弹这首《失魂引》是似乎更多地在感慨自己的曲折经历,没能跳出自我的狭小圈子。而紫英的《失魂引》则大不相同,给人以阔大恢弘,气象万千的宏伟感受。
她的琴声中也有哀怨,令人听了不由得要掬一把同情之泪,但是却哀而不伤,并不会让人沉溺在悲哀之中不能自拔。她的哀怨似乎不是自伤自怜,自悲自痛,而是怀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博大情怀,似乎将天下人所有的不幸统统融入自己的琴声之中,要跟天下所有伤心人同声一哭。
然而琴声不止是哀怨,更多的是天地间的凛然正气,听了让人在伤心之余想要奋然雄起,要将天下所有的不平事一扫而光。
子都走到最后一个石壁拐角处停下脚步,心里十分惊讶,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弹的曲子吗?一个小小的心灵如何容纳得下这样恢弘的气象,何况这心灵已经被精灵古怪占据了相当大的一部分。但是琴声不会欺骗人,弹琴人就在石壁那边,洋洋的琴声入耳,告诉他这一切不可能都是事实。
子都慢慢移近石壁,然后手扶着长满青苔的岩石探头向石台望去,心里觉得好笑,自己跟紫英真是一对儿,自己弹琴时紫英在一边窥视,紫英练琴时自己在一边偷看。
朦胧的月光下,只见一个紫衣女子端坐在石台上,两臂一起一伏正在聚精会神地弹琴,虽然背向而坐,看不到她的脸面,但是看她那娇小的身躯,高耸的发鬟,还有那一身紫衣,不是紫英还能是谁?
新月升在中天,但月光并不明亮,从这里看去,紫英身形烟笼雾约,看得并不真切,但就像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看上起更是别有一种动人风韵。子都心中一动,原来紫英如此漂亮。
跟紫英在一起,子都总是把她当作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小姑娘看待,虽然觉得她的脸蛋俏丽动人,但是从没有觉得她的身形如何,现在透过淡淡的雾气,在朦胧的月光下看去,紫英弹琴时微微摇摆仰合的身形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风韵。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女子身体的美丽。
子都过去对女子有一种天生的敬而远之的心态,这可能跟他从小失去母爱有关系。他见到一个女子,自然而然会生出一种敬意,只要力所能及,他总是会满足女子提出的任何要求。他会在女子身上感受到一种令他抑制不住的激动,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这种激动中蕴含着他所渴求的快感,同时也包含着一种神秘的不安,让他心生忧惧,尽力跟女子保持一定的距离。
所以,子都很少主动跟女子在一起,即使是跟云罗衣热恋的时候,他也很少主动去找云罗衣,总是云罗衣来叫他出去。从他开始意识到男女之别以后,他就为女子的娇丽而惊讶,在女子面前,常常会不自觉地陷入自卑,觉得自己丑陋无比。但是这种比较只限于脸面,并没有一点涉及到身体。
这次是他第一次,他对女子的美丽有了不同的认识和感受。
琴声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息了,女子端坐石台,仰头望着天上的一角新月怔怔地出神。好一会儿,石台那边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不知道是不是月光的原因,这一声轻微的叹息一入子都的耳朵,便深深震动到了他的心灵。
这一声叹息跟子都在羊角峰时听到的师母冷霜云的叹息不同,那一声叹息里含有无尽的伤心哀怨,似乎二十年的寂寞悲哀都在叹息中倾泻而出,让人听了,不觉心弦微颤,忍不住要跟她一起高声一哭。
这声叹息不同,同样伤心,同样心颤,但是结果不是要放声一哭,而是要跟她肩并肩坐在一起,共同承受这无边的痛苦。
子都听了这一声叹息,不觉痴了,心想紫英小小年纪,她会有什么痛苦经历?是师姐们将她孤立的寂寞,是师父对她的冷落淡漠,还是要练的功夫没有练成,想要的衣饰没有得到?不对,这些只是遗憾,不会产生如此深沉的痛苦。难道她小小年纪便跟自己一样尝尽了失恋的痛苦?难道她所深爱的人毅然决然地离她而去,没有回头?难道她每天都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深爱的人跟别人相依相偎,而自己只能忍受自卑和嫉妒的折磨?
子都受那一声叹息的触动,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伤心事,发起痴呆来。眼泪从眼眶中喷涌而出,滑过脸颊,一滴滴掉在地上,发出细微的瑟瑟声。
石台上的紫衣女子身形一动,似乎感觉到了背后有人,歪着头静听,子都恰在此时抑制不住内心的悲恸低泣出声,刚刚警觉不对,眼前紫影一闪,人便不见。子都赶紧拭去满脸的泪水叫道:“师妹,师妹,你不要躲,是我啊。”
连喊了四五声,四下里沉沉一静,没有半点回声,再看石台上,已是人去台空,只剩下一具奔雷琴放在石台正中。
这时一阵山风从身后流转而来,轻轻触动琴弦,发出嗡嗡的颤音,衬得谷中越发的幽静。
子都有些失落,无精打采地从石壁后面转出来,慢慢走上石台,站在奔雷琴旁,看着琴发呆。
苍白的月光从他的肩头斜射下来,落在奔雷琴上,琴身泛着微黄的光泽,琴弦山风的吹拂下,不停地颤动,闪烁着幽幽的银光。
就在刚才,还有十根纤纤玉指在琴上玲珑拨动,将自己的一腔心事寄托在琴曲之中,对着明月青松,高崖幽谷尽情地倾诉,转眼之间便人去台空,只留下自己在这里对着空琴发呆。
子都的心里不由得涌起一股感慨,为什么自己的希望到最后总是失望?为什么自己深爱的人却依偎在别人的怀抱?为什么自己想要做的事到现在一事无成,而不想要的事物却是一件接一件不停地到来?难道人生就是由一个个遗憾和痛苦连缀而成的?老父倚门远望的身影,鹿姨充满深情的呦呦鸣叫,天河洗衣女殷殷期盼的目光,展如声色俱厉的请求,玉冰清坚毅而执着的神色,还有云罗衣毅然决然远去的背影,都一一滑过他的心头。
子都一时百感交集,思绪万千,心潮澎湃,不能自已。他慢慢坐下来,双膝交盘,将奔雷琴捧起,稳稳放在腿上,对着清风明月,弹起那首动人心扉的《失魂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