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都黄昏时刻在祖师殿前发了一阵感慨,离开那里,漫无目的地转悠了一会儿,有意无意地来到了幽谷入口,听到幽谷中传出一阵隐隐约约的琴声,弹得似乎是那首《清商曲》。
子都感到很是奇怪,紫英昨天就跟着醴泉崖的人走了,怎么还有人在这里弹琴,再说除了她之外,没有人知道自己在这里弹琴。难道紫英又偷偷赶回来了?
他忽然想起了那片写着诗歌的红叶,心中一动:这人应当就是那个写红叶诗的人。这倒不可不去看看。
他一边往里走,一边想象着那人的模样,二种响着清爽玲珑的《清商曲》,不由自主念起了那首红叶诗:
一去瑶台日月深,
扶残救孤赎孽魂。
劫难历尽真情在,
不负一片抚琴心。
这人似乎曾经犯了什么罪,被赶出了一个叫作瑶台的地方,正在扶残就孤,为自己赎罪。子都不由起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情感,决定要跟弹琴之人见个面,便加快脚步向里走去。
当他走到最后一个拐角的石壁处,《清商曲》恰好弹完了最后一个音符,只剩下袅袅的余音在幽谷中回荡。子都赶紧停下脚步,唯恐跟上次那样弄出响声,将那人惊走。
现在他跟那人之间就隔着这片石壁,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幽谷之中一片寂静,听得到石壁上的水珠滴落在长满青苔上的瑟瑟之声,还有山峰微微流动的声音。除此之外,就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声。
过了一会儿,石壁那边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似乎是个女子的声音,但肯定不是紫英。子都想,原来是个女子,听她这一声叹息含有无穷的幽怨。
这又是一个别有怀抱的伤心人,难道她也失去了自己最心爱的人?难道她也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所爱的人依偎在别人的怀抱中?如果不是这样,怎么能发出如此深沉的叹息?
琴声重新响起,这次弹得不是《清商曲》,而是那首《失魂引》。
就像第一次听到的《清商曲》一样,现在弹响的《失魂引》也不是很熟练,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到琴曲所表达的情感。
幽幽的琴曲中,充满的不只是伤心和痛苦,更多的是同情和怜悯。这是一颗超越了个人悲哀的心灵,它关注的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痛苦遭遇,它关注的是每一个人的失意,是整个人类的失意。
这是悲天悯人,这是慈悲为怀,这是“余一人有罪,无以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博大心胸。
子都身心全都沉浸在琴曲之中,一股凄凉之意袭上心头,他忘记了自我,但是忘记不刻骨铭心的痛苦,不由得悲从中来,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张开嘴,放声一哭。
琴声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继续弹下去,似乎在为子都的哭声伴奏,疏通着他被淤塞的感情的河道,引导着汹涌澎湃的情感洪流向外奔流。但是这悲伤的河流什么时候才能流尽?
《失魂引》已经弹完,但子都的悲伤还在继续,他情感的堤坝已经决开,伤心的洪流滚滚而出,铺天盖地,淹没了一切。现在天地间什么都不存在,只有子都伤心的嚎啕大哭。
过了一会儿,琴声重新响起,这次不是《清商曲》,也不是《失魂引》,而是一首从来没有听过的新曲。
在琴声响起的一刹那,子都感觉好像有一缕微风吹过自己的心头,就像是第一缕春风掠过荒凉死寂的大地,温煦和缓,残存在各处的一片片冬雪难于觉察地缩减着,悬挂在檐头的长长的冰柱慢慢变得湿润,从冰柱的尖端落下了第一滴晶莹的水珠。
于是在悦耳叮咚叮咚声中,溪水开始荡出细小的波纹,唱出欢快的歌曲,小草奋力昂头伸腰,从解冻的泥土里钻出来,给大地抹上一丝淡淡的绿意,柳条变得柔软金黄,犹如舞女的腰肢款款摇摆。黄莺来了,燕子来了,沉睡许久的大地终于被唤醒了。
子都觉得自己伤痕累累的心一阵酥痒,就像是母亲的气息在吹拂,母亲的双手在抚摸,母亲的双眼在注视,母亲的身体在温暖。
子都的眼前现出天河女那张美丽而又疲惫的脸庞,一双眼睛满蕴深情,默默地注视着自己,发出了无声的召唤:“孩子,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你的悲伤就是我的悲伤。我在天庭为你祝福,我在天庭为你祈祷,我在天庭等待着你的到来。”
子都渐渐止住伤心,收起哭声,用袖子擦掉眼泪。琴声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停息,四下里一片寂静。子都心里起了一阵自责,自己总是这么冒冒失失,无缘无故就哭起来。这下好了,那人一定又被自己惊走了。遇到自己这样歌哭无常的疯子,不跑才怪哩。
他转过那片崖壁,大步走向石台。
石台上空荡荡的,只剩下一把奔雷琴,闪着幽暗的光芒。
子都知道那人既然已经走开,就不会再回来,所以也就没有再说什么,走到石台上,在奔雷琴边坐下来,捧琴上膝。
这时明月初生,今天是十五,月亮刚刚升起,明亮的清辉就充满了天地间。看不到月亮,月光从东边射过来,照到西边崖壁青苔上面,反光绿油油的。整个山谷里都是这种绿光。
子都的心情也由于这明亮的月光变得开朗了学多,他深深吸了一口凉爽的夜气,抬起双手,弹起那首动人心扉的《失魂引》。
就在子都全身心投入在琴曲中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一阵凉风从脸前掠过,随即背心微微一阵麻痒。这阵风有些奇怪,因为当时山谷里只有微风轻轻流动,而这阵风却是有些突然,就像是一只夜鸟倏地从脸前飞过,子都正在抚琴,并没有太在意。
背后的麻痒就像是被青虫叮了一口,但是这阵麻痒很快过去,身体上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直到将整首《失魂引》全部弹完,刚刚舒了一口气,一阵倦意袭上头脑,他将奔雷琴放到一边,打算站起身来会天羽宫,但是还没有起身,眼睛就有些睁不开了,只得将身倚在后面的石壁上,很快便沉沉睡去。
子都一觉醒来,觉得光线暗了很多,抬头看天上时,月亮已经不见了,天上满是星星,不知道这一觉到底睡了多长时间。
他很是奇怪,自己怎么会在这里睡着了?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情。回想当时的情形,似乎自己突然间变得十分困乏,疲倦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就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
自从在善兽谷九婴洞里吃了那枚香云丹碧橘后,子都总是感到精力充沛,即使连着两三天不睡觉也不会感到困倦,今天出现这样的情况还是几年来的第一次。
他想或者是前几天在试剑会上跟陈云栖对斗时,因为对对方的无形气剑畏惧过甚,所以催动了自己体内所有的内力,使出了那招地覆天翻,劳累过甚。又或者是今天饮酒过多,悲伤过分,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吧。
他并没有如何在意,自己不可能总是活力四射,人总有疲倦的时候,今天就是第一次。今后使用内力的时候还是得节俭着用。
夜气潮湿寒冷,子都觉得自己浑身冰凉僵硬,想要起来活动一下手脚,忽然发现对面崖壁的地方有一个灯笼一样的东西在漂浮明灭。他心里一惊,暗道,这是什么人?怎么会在深更半夜来到这里?
他坐着没动,睁大眼睛看着那盏灯笼。灯光并不明亮,暗红色,时明时灭,上下浮动,就像远处海面上渔船上的灯一样。星光之下看不清提灯笼的人,也听不到说话声和脚步声。
子都仔细看时,那光亮又不像是灯笼。如果是灯笼的话,不应该只看到那一点点火苗,应当是整个灯笼都是明亮的,但是现在只有那一点点光。再就是那点光亮时明时灭,却又不像是风中的蜡烛,火苗并不是左右摇摆,而即使那样倏明倏灭。
子都所在的石台距离那灯光并不甚远,子都用尽目力也没能看到灯光前后的情形,在灯光亮起的时候也看不到周围有人的影子。
子都心中一懔,难道这是鬼火?
他小时候就听家人说过,子夜之后,常常会有孤魂野鬼到处游荡,他们没有固定的住所,又没有人间的人来祭祀供奉,所以常年冷饿难耐,四处抢掠,雄强有力的鬼魄常常会突然袭击独自在野外的活人,吸食他们的生血和脑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吸血鬼。
想到这里,子都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伸手到背后,摸了摸插在腰间的斧头。就在这时,那点幽火突然消失了。
那地方正是对面的峭壁,幽火似乎是撞到了崖壁,然后突然消失,看起来就像是钻进了石壁里面。四周又恢复了黑暗和寂静。
子都轻轻舒了一口气。那点幽火钻进石壁,保不准还会从石壁种出来,自己最好还是离开这个地方为妙。
要走了,他才猛然想起那把奔雷琴,赶紧往身边看时,却没有看到。他左右乱看,又伸着手到处乱摸,但是找遍了身子周围三尺以内的地方,仍是不见踪影。
他的心里一沉,奔雷琴被人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