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中午饭,子都一个人走出天羽宫,向着幽谷方向漫步走去。他还记得那位年轻公子对他说,今天下午要在幽谷石台跟他见面,带些名酒佳肴,手弹几曲。子都虽然在内心深处对这位年轻公子隐隐有些反感,但是他对琴道很有造诣,这正好触动子都的爱好,所以吃过饭便一刻不停地赶向幽谷。
子都在路上边走边想,这个无影余孽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令这么多的人对他畏之如虎,是寝难安。他将自己所遇到的凶恶人物,被逼人物,甚至九婴和墨蜂都想了一遍,也没能想象出余孽的形象。他想,总之,应当是个穷凶极恶的样子,他敢于逃到落翮山,并且盘踞不走,本领一定相当厉害。
分组的时候,子都跟方岩、张长真一组,大师兄有意识将子都跟武功较弱,他又不太喜欢的人分在一组,当名字念出来时,子都表情木然,并没有任何表示。但他现在不愿意跟落翮山的任何人在一起,只想自己一个人安静地呆着。他会负起自己的责任,认真在山上巡逻,保护天羽宫的安全,但是只是自己一个人。
到了幽谷,年轻公子还没有来,这正是子都所希望的,他不愿意让那公子知道自己将奔雷琴藏在崖壁的石龛里。子都将奔雷琴拿出来,坐在石台上,弹了一曲《清商曲》,见年轻公子还没有来。便起身走到对面石壁下面,仰头向上面看。
门形的隐线在阳光下看的更加清晰,另外岩石上面多了两道长长的白印,看情形应当就是昨天晚上子都劈的那两斧所留下的印迹。自己这把破天斧,虽不敢说无坚不摧,但是多少次劈砍岩石,都像快刀切豆腐一样,没想到昨天自己用尽力气,只在岩石上面留下了两道浅浅的白印,很显然,这里一定被石壁里面的人施加了法术。
不知道石中那位女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跟红叶题诗,偷偷练琴的那个女子是不是一个人,她跟成百上千的那些残缺魂魄又是什么关系。那些魂魄无疑是凶恶的,一个娇弱的女子怎么能够将他们拘谨得住?那缕箫音,没有一点咄咄逼人的意味,却能够让千百暴躁凶恶的残魂立刻安静下来,乖乖听命,什么样的女子能有这样的威力?
这么多凶恶的残魂,这样一个神秘的女子,就隐藏在落翮山的偏僻一隅,对天羽宫是祸是福,难于捉摸。古人有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不管怎么样,所有这些,都必须弄个水落石出。
无论如何,到了晚上,一切都会有答案。
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道:“贤弟对着石壁在研究什么啊?石壁上有什么秘密不成?要不要我过去一起参详一下?”
子都回头一看,只见年轻公子手里提着一个小竹篮,正站在石台边笑眯眯地看着他。他不愿意让年轻公子看到石壁上的那道暗门,知道那些幽火残魂和女子的事情,便转身走了回来,道:“仁兄未来,我一个人呆着无聊,便四下里闲转瞎看。”
年轻公子笑道:“看出什么奥秘没有?”
子都以为他知道了自己的秘密,心中不由得一惊,不知如何回答。却听那人接着说道:“看来愚兄姗姗来迟,劳贤弟久等了。来来来,我先自罚三杯。”说着话,手提竹篮走上了石台。
子都见他只是顺口说说,并没有怀疑自己在石壁上面发现了什么,便放了心,跟在他的后面上了石台。
年轻公子将竹篮放在石上,从里面拿出了三盘菜,一坛酒,两个小酒碗,盘膝坐下,自斟自饮,连喝了三碗。
子都见他脸色微微发红,气息有些紊乱,想来他一路赶得太急,心中觉得很是抱歉。便在年轻公子对面坐下来,也自斟自饮,连干了三碗,觉得酒味特别的醇香,劲力很足,一股热流从嗓子眼一直流到了胃中,十分舒服,张口“哈”地向外喷了一口气,赞道:“好酒。”
年轻公子道:“贤弟,这是窖藏十几年的杜康酒。愚兄在下面市镇里面转了好几圈,将几家大饭店的酒窖里所有的酒都翻了个遍,这才找到了这坛杜康酒。我想别的酒也不值得来请贤弟,所以便将里边藏的二十多坛全都偷出来,在山上找了一个山洞放起来,然后又到那家饭店买了几个小菜。能够藏有这样好酒的酒店,也一定能够做出美味可口的好菜,你说对不对?”
子都听了心中很是感动,这人为了请自己,竟然在市镇里转了好几圈,可见他对自己的情谊。山下的市镇很大,子都刚来到落翮山时,曾经砍柴到市镇去换过酒,市镇上有好多大酒楼,要一个个转遍,还要到黑乎乎的地下酒窖里去找酒,真是不容易,何况他的身体看起来似乎很有些中气不足。当下道:“仁兄厚爱,其实随便有一坛酒就很好,没必要”
年轻公子打断子都道:“此言差矣。好朋友当然不在酒的好坏,但是有好酒不找,随便找一瓶应付就不是好朋友的意思了。咱们初次见面,愚兄怎么敢怠慢兄弟,所以我是拿最好的酒和最好的菜,再加上我四下寻找的一番劳累来招待兄弟的。”
子都觉得有些诚惶诚恐,没想到两个人因为琴声偶然相见,这人就将自己当作好朋友来看待,一心一意来跟自己交朋友,而自己心里还一直在怀疑他的为人,真是对不住他。当下倒了两碗酒,道:“仁兄,兄弟说错了话,现在向你赔个不是,敬你一杯。”
两个人干了一碗,子都又赞道:“好酒啊。”
年轻公子道:“这是正宗的杜康酒,味道极醇。曹操有诗曰:‘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说得就是这酒。”
子都惦记着这酒是偷来的,道:“这么好的酒,想来那家酒店也是得之不易,咱们最好是给他赔些钱去,以免人家损失太大,一时承受不了。恐怕咱俩高兴,他们伤心啦。”
“兄弟,这饮酒犹如弹琴,最重要的是适意。我们喝酒弹琴,本是为了娱乐身心,如果因为饮酒弹琴需要遵守一些琐碎的规矩,反过来败了乐趣,那不是因小失大,适得其反吗?”
子都听了点点头,道:“仁兄说得好,确实是这样。”
年轻公子道:“所以我们喝酒的时候,就只尽情享乐,没必要考虑其他的事情。说到适意二字,曹操可就差得远啦,为了称霸天下费尽心机,呕心沥血,等到真的得到天下,却又畏首畏尾,又想当皇帝,又要做圣人,结果皇帝圣人都没做成,反而世世代代被人骂。”
子都知道,现在人们说起曹操都说他是个奸贼,但是人们却说不出他奸在什么地方,不过反过来讲,年轻公子说曹操想当皇帝做圣人,同样也没有说出理由。
年轻公子道:“在这一点上他跟刘伶就差得远啦。”
子都很是好奇,道:“刘伶是谁啊?”
公子道:“刘伶是一个酒圣,竹林七贤之一,他写了一篇《酒德颂》,专门用来歌颂饮酒的品德。文章是这样写的。”公子挺直腰杆,正襟危坐,读道:“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为一朝,万朝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暮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
子都听了,觉得果然是一篇奇文,不由得跟着念道:“唯酒是务,焉知其余?”
公子点点头,接着念道:“有贵介公子,缙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攮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锋起。先生于是方捧罂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麴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
子都对后面这一段虽然有好多地方不是很清楚,但是其中的大意确实清楚的,对刘伶这个人充满了好奇和崇敬。
公子道:“更难能可贵的是,刘伶是这么写的,也是这么做的。他经常坐着一辆小小的鹿车,带一壶酒四处游荡,让一个家人扛着铁锹在车后跟着,家人问他:‘带铁锹干什么?’他道:‘如果我喝酒醉死了,死在哪里就把我埋在哪里。’在家里经常喝醉,喝醉了就脱下衣服,赤裸裸地躺卧在地上,一天他有喝醉了酒,光着身子在屋里,恰好有人来拜访,家人见是老朋友,没有回报便让那人直接让进门来。来人进门看见刘伶光着身子,一丝不挂,当即斥责他不知礼仪,怎么能这样光着身子见客,成何体统?刘伶歪着头看着来人,不紧不慢道:‘我刘伶是什么人,岂肯因为世上的一些狗屁礼仪而改变自己的行为?我刘伶顶天立地,天地是我的房屋,房屋只是我的小小内裤,你们这些知书达礼的人钻进我的裤裆里来干什么?’”
子都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