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都听年轻公子讲述刘伶的故事,感到非常的兴奋,他对刘伶这样我行我素,藐视一切的行为特别的憧憬,对刘伶这样的人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在他看来,做人就应当想刘伶那样,行无辙迹,居无室庐,暮天席地,纵意所如。于是对年轻公子道:“像刘伶这样的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大英雄,他完全按自己的意愿行事,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不管遇到多大的阻力,都不会有一点犹豫,更不会为此回头,像这样的大英雄,只怕从古到今都不会有几个吧?”
年轻公子道:“这个贤弟又错了,刘伶是个大英雄,但是并不是独自一人,并世无双。跟他同时代的就有六个”
子都惊道:“六个?”
年轻公子道:“是,六个。他们七个人不但互相认识,而且非常要好,经常在一起,大家给他们起了个外号,叫作竹林七贤。”
子都似乎听到过竹林七贤这四个字,但是具体不是很清楚。
年轻公子道:“这七个人是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和阮咸,阮籍和阮咸是叔侄二人。”
子都道:“我知道阮籍和阮咸这两个人,一个是以酒浇胸中的块垒,一个是跟猪抢酒喝,对不对?”
年轻公子点点头道:“不错,阮籍胸中充满块垒,必须要经常用酒来浇。阮籍也跟刘伶一样,喝了酒经常坐车出去,也没有方向,也没有一定的目的地,只是放驴车随便走,等走到无路可走的时候,便痛哭一阵,掉转车头往回走。”
子都听得不明白,问道:“他哭什么啊?”
年轻公子道:“这个恐怕只能问他自己了。哭自己,哭别人,哭百姓,哭朝廷君王,哭天哭地无所不哭。在他看来,当然无所不可哭。”
子都想着年轻公子的话,一时陷入沉思。
年轻公子道:“竹林七贤的第一位是嵇康,他气质高雅,相貌非凡,《世说新语》中说他‘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他看不起当时的权族司马氏。一次司马昭的心腹钟会亲自跑到嵇康的茅屋,想要跟他结交,当时嵇康正在大树下打铁,光着膀子,抡着铁锤打个不停,自始至终对钟会这个权贵连看都不看一眼。钟会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打铁,觉得很是无趣,便起身离去。嵇康这时忽然停下铁锤,转身对准备离去的钟会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恼羞成怒,气哼哼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说罢拂袖而去。后来终于在司马氏面前进谗言,找了个理由除掉了嵇康。”
子都听了不由得“啊”了一声。
年轻公子看了子都一眼道:“嵇康不禁看不起当当世权贵,甚至看不起大圣人周公和孔子,他不仅嗜酒,而且在琴道上造诣极高。嵇康被判死刑,当时有太学生三千人联名上书,请求当朝赦免嵇康,愿意拜嵇康为师。但是司马昭权衡再三,还是没有答应。到了行刑的那天,嵇康被押往刑场,他神色自若,从容不迫。到了刑场,嵇康抬头看看太阳,距离午时三刻还有一段时间,便向行刑官提出请求,你猜他提出了什么请求?”
子都想了想,道:“应该是托付后事,希望行刑官照顾他的家人。”
年轻公子道:“照常理来讲一定会是你所说的内容,但是嵇康并非常人,言行在在与众不同。他的后事托付给了一个他非常讨厌的人,也是七贤之一的山涛。当初山涛山巨源出山接受了司马氏的官职,还想推荐嵇康出去一同做官,嵇康一气之下,便与之断绝了关系,并且专门为此写了一封绝交信,这就是传下来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在信里,嵇康列举了山涛的许多罪状,将山涛骂了个狗血喷头。”
子都奇道:“既然已经跟山涛断绝了关系,还将人家骂了个狗血喷头,为什么还要将家人托付给山涛,再说山涛会接受吗?”
年轻公子道:“问得好。嵇康在临行前对自己的儿女说:‘巨源在,汝不孤矣。’这句话的意思是告诉儿女,我死以后,你们不会成为孤儿,山涛会像父亲一样照顾你们。嵇康死后,山涛收养了他儿女,真的像慈父一样关怀和教导他们,等到嵇康的儿女长大后,山涛将嵇康的女儿风光出嫁,并且将嵇康的儿子嵇绍推荐给西晋王朝,官至黄门侍郎,就在皇帝身边,后来为了为救皇上,用身体拦截飞箭,壮烈牺牲,成了国家忠臣。”
子都道:“山涛很好啊,为什么嵇康要跟他断交?”
年轻公子道:“有人说两个人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一个反对权贵,认为天下无道,坚决不做司马氏走狗,一个觉得天下尚可为,作了司马氏的官员。但是这只是政治认识问题,不是人品问题。嵇康在政治上看不起山涛,但是在人品上觉得山涛是托孤的最佳人选。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君子和而不同。”
“另有人说,嵇康之所以在山涛出山入仕之后,大动干戈,写了一篇公开信,宣布与山涛断绝关系,主要还是为了山涛着想。嵇康在竹林七贤中个性最强,凌厉傲岸,旷逸不羁,对司马氏的批判也最为猛烈,丝毫不留情面。嵇康知道司马氏对自己恨之入骨,而他跟山涛的亲密关系式天下皆知的,山涛一旦在司马氏手下做官,免不了会受到猜疑,招来灾祸,所以在山涛做官时,便公开宣布与他断交,并且把这件事弄得天下皆知,这样山涛便少了许多危险。将断交和托孤两件事放在一起,我们不难看出其中的奥妙。”
子都听了不住点头,感叹道:“真是一段奇特深挚的友谊啊。”
年轻公子道:“再回到嵇康行刑的事。嵇康请行刑官给他一具琴,他要弹奏一曲。行刑官对嵇康的学识和人品也是非常崇拜,知道他是被冤枉的,所以立刻答应了他的请求,让人给他送来一具琴。嵇康将琴弦调理好,就在断头台上弹奏起来。当时前来为嵇康送行的除了太学中的三千学生之外,还有从各地赶来的名人高士,不下万人。琴声传出去,台下鸦雀无声,大家都被这美妙的琴声吸引,他们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琴曲,而嵇康在即将行刑时在断头台弹奏琴曲,手法毫不紊乱,可见心境平和,不是真正视死如归的人绝对做不到,不由得对嵇康的崇敬之情又深了一倍。琴弹不到一半,很多人都忍不住泪流满面,唏嘘出声。”
“琴声终于停歇,时间也恰好到了午时三刻,场下的唏嘘声立刻静了下来,大家都在竖着耳朵听嵇康最后会说出什么话来,是诅咒杀害他的司马氏家族,还是嘲讽朝廷大臣的懦弱,还是呼吁天下有识之士起来反抗,还是只见嵇康将琴放到一边,缓缓站起身来,长长叹了一口气,用十分遗憾的语气道:‘当初袁孝尼听我弹了这首《广陵散》,用尽各种办法求我教他,我觉得他的气质不够,所以便找了许多理由没有教他。唉,没想到,《广陵散》从今天开始在世上断绝了。’这就是他临死之前所说的话。说完了这句话,嵇康没等行刑官喝令,便主动走到刽子手那里,俯身趴在行刑的石砧上,伸长了脖子等着鬼头刀的落下。一代奇才,就这样与世长辞。”
子都想象着嵇康临刑时的一言一行,似乎亲眼看到了这位千古奇人的从容神采,听到了那首动人心魄的《广陵散》,一时间心潮澎湃,难于自已,恨不能生在魏晋之际,为嵇康端茶捧袂才心甘。他端起酒碗,对年轻公子道:“来,为《广陵散》干一杯。”说完,也不等年轻公子,一仰脖,将一碗酒喝了个底朝天。
子都道:“仁兄,难道《广陵散》真的就断绝了不成?”
年轻公子道:“当时是不是只有嵇康一个人回弹这首琴曲,或者是不是有琴谱留下来,谁也弄不清楚,但是到现在为止,世上确实在没有出现过《广陵散》古曲。虽然不时有各种冒名的《广陵散》出现,但是旋现旋没,不要说能够以假乱真,许多曲子还没等到有真才实学的人去鉴定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也曾想说不定会有琴谱留下来,所以在盗墓时颇为留意是不是有琴谱一类的书籍,但是,愚兄空自盗墓无数,从来没有见到这首《广陵散》。只怕只怕真的如嵇康所言,‘《广陵散》于今绝矣’。真是可惜啊。”
子都若有所思地道:“我和仁兄不一样,倒不觉得怎么可惜。”
年轻公子听很觉得奇怪,这孩子刚才一直对嵇康赞不绝口,表现得非常激动和崇敬,但是转眼之间却突然改变了态度,竟然说《广陵散》断绝并不可惜,看来他真的只是个小孩子,不能用大人的眼光来看他。当下便笑着问道:“贤弟,《广陵散》在世上断绝,没能流传下来,你却并不觉得可惜,不知这样说可有什么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