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都对年轻公子所谈的古代名人面对死亡时所表现的人格精神觉得非常新奇,闻所未闻。这是他第一次听别人跟他认真讲死亡的事情,也是他第一次认真思考所谓的人格精神问题。他的心里非常兴奋,有些话脱口而出,连他自己听了都觉得惊讶,但是,接下来暗下想想,也没有觉出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子都的年龄还小,对他今后将要面对的人物和世界并没有确切的了解,所以也没有清晰的观点。他脱口而出的观点,很多都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但是观点却脱口而出了。
子都是先有观点,后有思考。
年轻公子比不了解子都的这种情形,对于子都谈话中表现出来的直接,准确和深刻非常的惊讶。
两个人一边谈论着古代人物的故事,一边不住地饮酒,不知不觉,一坛酒已经让两个人喝了个底朝天。这时两个人都已经带了酒意,年轻公子脸和脖子都红彤彤的,瞪眼看着子都,然后伸手对子都道:“贤弟,借你的琴一用。”
子都知道他要弹奏一曲,便将奔雷琴捧过去。
年轻公子小心翼翼接过奔雷琴,将琴横置在腿上,用衣袖轻轻拂去琴上的尘土,赞叹道:“好琴,好琴啊。”他转头对子都道:“昨天听到贤弟雅奏,不觉身心通畅,技痒难耐,只是为兄只会几首粗俗村曲,再加上身有微恙,精力不足,唯恐弹出来不成有污贤弟清耳,所以强自忍住,一直等到现在。现在为兄迫不及待来向贤弟献丑,希望贤弟听了嘴下留情,不要使为兄太过难堪。”
年轻公子开始弹起来,他弹得十分随意,但是曲调和旋律都非常动听,子都觉得身心十分舒坦,甚至有些慵懒的意思,就像是冬天的早晨或者是秋雨的夜晚,人刚刚从睡梦中醒来,觉得被窝里是那样的温暖,那么的惬意,让人十分留恋,多呆一刻是一刻。
接着曲调一转,变得明朗了许多,秋冬已过,万物复苏,第一缕春风吹来,吹皱了一池春水。大地换上了华丽的服装,到处春光明媚,春风温煦,杨柳依依,好鸟鸣啭,青春少女,面对生机勃勃的春光,心中不由得起了波澜,那是一种说不清的生命的萌动,在不知不觉中催动着人们走向充满迷雾的未来。
子都的心跟着琴乐慢慢地飘游,始终不能落到件事的地面。他仿佛回到了去年夏天的那个正午,阳光照在潺潺的小溪上,水面上闪烁着刺眼的亮光,他的眼都被晃得花了,然后,他看到了高坡上那个穿着一身红衣的人影,但是只是一个轮廓,而且在光亮之中晃呀晃的,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她的脸面。似乎有一阵清脆的笑声传来,但是声音时东时西,时远时近,让人捉摸不定。
正在六神无主,张皇失措只是,忽然发现自己怀抱里有一个人,长长的头发将脸遮住。子都心里怦怦直跳,感觉到怀抱里这人的酥软的身体,闻到了这人身体上散发出的淡淡的温香,这种软玉温香让子都的头脑充满了热血,产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强烈的冲动。他的身心完全洋溢在懒洋洋的兴奋中。他想要撩开那层散乱的黑发,看看下面的那张脸,但是他伸了好几次手,最终都因为畏惧而缩了回来。
忽然间,怀抱里的软玉温香消失了,他仿佛看到一个淡淡的红影在前方的迷雾里闪了一下,不见了。他赶紧追上前去,但是一层层的迷雾翻卷着涌过来,淹没了一切,他使劲睁大眼睛,但是用尽目力却仍然找不到伊人的身影。
终于,迷雾慢慢飘散,子都看到了前面那个渐渐远去的红色身影,然而一条大河拦在了他的面前,水面很宽阔,很平静,但是他能够感到平静水面下的汹涌暗流,没有船只,只有一丛丛密密麻麻的芦苇,在风中不停地起伏摇荡。那红色的身影似乎在凌波溯流而上,子都不停地招手呼喊,但是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大清楚,他只好沿着岸边向前奔跑,跑着跑着,忽然觉得自己是站在船头,并没有人在划桨,但是小船冲风破浪,飞快地驶向前方,不一会儿,他已经来到了对岸。
他气息未定,赶紧睁眼四下搜寻,但是,眼前已经没有了那个红色的身影。他感到灰心丧气,一点精神都打不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到了哪里,也不知道现在可以到哪里去,失去了那个红色的身影,似乎也失去了生命的动力和目标。
蓦然回首,却看见对岸,在自己的来路上,一抹红影正在渐渐远去。他赶紧回到水边去找船只,但是船已经不见了,而本来平静的水面也突然变成了看不见底的深谷,除非背上生出双翅,根本没有办法逾越。他无法可想,只能站在谷边,眼看着那片红影渐飘渐远,由大变小,又浓变淡,终于消失在迷蒙的远方。
子都慢慢回到了现实,所有的幻影消失,他仍然坐在幽谷的石台上,他感到一阵眩晕,回头一看,只见年轻公子正眼睁睁地盯着自己看,以为刚才自己经历的环境全被他看到,不由得脸一红,低下了头。
年轻公子看到子都忸怩羞涩的神情,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大致猜测到了他的经历。他刚才所弹的琴曲本来就是要引发人们生命中被压抑的情感冲动,根据听琴人的反应,大致可以推断他的过去。子都才刚刚十六七岁,经历本来就不会有多复杂,又没有什么城府,自然是一闻琴声,便完全透露出了自己深压在心底的秘密,年轻公子看起来年轻,实际上年纪颇大,心机很深,阅历更是丰富之极,看到子都的第一眼反应,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年轻公子道:“适才愚兄所弹的曲子如何?贤弟听了可有感受?”
子都听了脸上又是一红,嗫嚅道:“适才兄弟没有用心听,我我走思了,真是对不起。”
年轻公子笑道:“不知贤弟走的是什么死,能不能说出来,让大哥分享一下?”
子都听了大为忸怩,期期艾艾道:“这个实在我”
年轻公子道:“刚才我所弹的曲子叫作《北里乐》,是商纣王名叫师涓的乐师所作的一首舞曲,《史记》记载:‘好酒淫乐,嬖於妇人。爱妲己,妲己之言是从。於是使师涓作新*声,北里之舞,靡靡之乐。’所以听了这首乐曲,人们难免会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欢乐的生活,曾经深爱过的女人。”
子都听了脸上立刻感到一阵发热。女人两个字听起来十分的刺耳,可是自己刚才想到云罗衣时,那种软玉温香似乎更多的是女人的感觉,而不是可敬的师姐。这是为什么呢?
年轻公子道:“我再给贤弟弹一曲,这个贤弟应当知道,就是《诗经》里的一首古曲,名字叫作《野有死麕》。”说完,他把奔雷琴放好,开始弹起来,一边弹,一边仰头唱道: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
无感我帨兮,
无使尨也吠。
子都听这首《野有死麕》,曲调跟先前所弹的《北里乐》一样让人听了心里荡荡然,有些魂不守舍的感觉,而年轻公子的歌声也是曼妙妩媚,婉转悠扬,更使人优哉游哉,飘飘然好像又要陷入先前的迷蒙幻境。子都赶紧收回散逸的心思,守定神根,努力控制住心神。但是,乐曲和歌声的诱惑力非常强大,稍不留神便会精神散乱,荡然似欲飘然飞举,好几次差一点就要按捺不住。
子都觉得自己就要抵抗不住,心在胸腔里狂跳不已,慢慢扩展到全身各处的经脉也都不时地跳动不已,而且越来越频繁。子都气息渐渐粗重,觉得这样下去要糟,再过一会儿就会陷入幻境,到时候又得被年轻公子嘲笑了。就在耳热心燥,难于自制之际,子都心里忽然一动,暗道,他能弹琴诱惑我,自己何不也在心里弹奏一曲,看看能不能抵挡得住他的琴曲。
想到这里,子都便开始在心里暗暗弹起《清商曲》。刚刚弹了没有几个音节,身上立刻感到一阵清爽,就像是一阵细雨随风吹落在身上,燥热之气立刻消减,进而慢慢消失,经脉不再跳动,心中变得平静下来。年轻公子的琴曲和歌声依然还是那样的柔媚曼妙,但是似乎变得遥远了很多,又好像是自己默弹的琴曲在身外形成了一层保护的气罩,将琴音歌声隔开,那种富有侵蚀作用的诱惑力,立刻变得弱小了许多,他已经可以平静地对待这些声音了。
年轻公子一曲弹罢,自己也变得面红耳赤,气息不稳,心惊肉跳,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定下神来,心想,这曲子诱惑力太强,自己内伤未愈,竟然差点作法自毙,这孩子只怕已经彻底不能自制,甚至已经丑态百出,剩下的就是任凭自己摆布了。
他抬头一看,见子都静静坐在对面,神色平静安详,看起来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看他摇头晃脑的样子,似乎还沉浸在乐曲之中。
他大为惊讶,这是怎么回事,这孩子应该疯癫才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