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村的天总是很蓝,一阵微风过去,漫漫无际的树林朝远处延伸着,一直到了天那边和地面接边儿的地方,看起来遥远得像是永远也接触不到的另一个世界。
阳光透过层层绿叶铺洒下来,在地面上射出些星星点点的光芒。林子里静悄悄的,就只听见周绣说:“铭哥哥,我给你唱一段吧。”说完就放开嗓子给周铭唱了一段《西厢记》里的词儿。
她唱的是:“莫嫌袜底厚,我灯下用功夫,他异乡奔波苦,破了有谁补?有谁补?莫笑丝绦粗,把郎心紧拴住,莫让胡乱走,前情尽抛丢,尽抛丢。玉簪本是闺中物,洁白无瑕坚且固,但愿郎心如玉簪,名利场中莫染污。高山流水七根弦,隔墙酬和成配偶,且莫冷落诗中意,休叫生疏弦上手,休叫生疏弦上手!”
周绣是村里有名的金嗓子,这一段唱出来真是比黄莺的鸣叫声还要好听。周铭听得连连鼓掌,就看见周绣家的小玲儿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大声说:“不好了,不好了,绣儿姐你快回去看看吧。”周绣的心立刻一凉,问:“怎么了?”
“是刘家的大少爷又来了,还送了好些东西呢。班主推都推不回去。”小玲儿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怎么,又要逼婚?”周铭狠狠地唾了一口,“这个臭不要脸的,都已经娶了六房了还嫌不够。”一种近乎潮水般狂涌而来的窒息感瞬间把周绣包裹住,她的拳头紧紧地握了起来。
“阿绣你放心,你就像我的亲妹妹一样,我绝对不会让他欺负你。”周铭郑重地说。
周绣怔怔地看着周铭,脸上慢慢地浮起一种似乎是悲伤也似乎是无奈的笑容:“我才不要当你的亲妹妹!”是啊,她只是一个低贱的戏子,如果配得上村长家的少爷?他们永远不会是一个世界的人,可她宁愿当一个陌生人也不要当他的妹妹。
周铭愣愣地看着周绣,那背影纤细柔弱得仿佛被风一吹就会飘散了。说她是自己的亲妹妹不对吗,他对她可比对自己的亲妹妹还要好啊!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
周绣家的戏班子此时正闹成一团,远远地就能听见刘旺趾高气昂的声音,周福贵在一边气得一个劲儿地咳嗽。“爹!”周绣喊了一声,急忙把他扶住了。
“真漂亮。”刘旺被这一声惊动,转过头盯着周绣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毫不掩饰眼中贪婪的神色,“都说周围几个村子里就数你长得最好,仔细一瞧,还真是越看越好看。”周福贵狠狠地唾了一口在地上,骂道:“滚!”
“哈!”刘旺突然冷笑起来,“告诉你们,惹恼了我没你们的好果子吃!这里的一切早晚都是我的,早晚是!我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明天正午,我就来娶亲。”刘旺大笑,扬长而去。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周福贵咳嗽得连腰都直不起来。“爹,我不会答应他的,不是他的,永远也不会是他的。”到这时候,反而是周绣最先冷静下来。她死死地盯着刘旺扬长而去的背影,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周福贵惊诧地抬起头,他自己的女儿他最了解,他几乎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女儿心中蛰伏的可怕念头。“你要干什么?”周福贵为自己的感觉吃了一惊。
“爹你别管了,总之我不会让他得逞的。”周绣的表情冷冷地,最后一句话轻不可闻,“即使要毁掉我自己。”“绣儿啊。”周福贵摇摇头,“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啊。”“放心吧爹。”周绣微笑了一下,“就为了你和铭哥哥,我也必须得活下去啊。如果我死了,可就再也见不着你们了,那我得多伤心啊。”
与此同时炸了锅的还有村长家。老村长看着周铭一副磨拳擦掌的模样,忍不住问:“铭子啊,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唱戏的丫头了?”周铭愣了一下,脸上立刻有点火烧火燎的感觉,急忙说:“爹你别瞎想了,我就是把阿绣当自己的亲妹妹一样,要是咱家英子这样被人欺负咱们不得一样啊。”
“呸呸呸。”老村长立刻吐了几口,说,“你这臭小子,尽说这种臭话。”周铭“嘿嘿”笑了几声,没再说话。老村长停了一会儿,又说:“你是个老实孩子不说谎,你说你把她当亲妹妹一样,这我信。可问题是,她压根儿就没把你当做她的亲哥哥。”周铭愣了一下,看向老村长:“爹你啥意思?”
“要说这周绣啊,长相什么的都还不错,绝对配得上你。不过,铭子啊。”老村长突然叹了口气,“都说戏子无情,你可得想好了。反正我是不会同意你娶一个戏子回家的。”周铭的手没来由地颤了一下,一斧头劈下去没劈准柴禾,倒差点劈了自己的手。
就这样,时间毫不停顿地滑到了第二天正午。刘旺要强娶周绣的事情早已经传得满村风雨。周铭提着劈柴的斧子,正要出门就看见小玲儿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铭子哥。”小玲儿一看见周铭就急忙问,“你见着我家绣儿姐了吗?”“阿绣?阿绣不是在家吗?”周铭一头雾水。
“昨天,昨天绣儿姐说了好多奇怪的话,什么即使毁掉自己,什么死啊活的。”小玲儿急得直哭,“今天一大早,她就不见了。”周铭的斧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现在满戏班子的人都正在到处寻找周绣,整个大堂里乱哄哄的,周铭一出现就被周福贵给抓着衣襟恶狠狠地提了起来。
小玲儿慌了,急忙去拦。周福贵恶狠狠地说:“都是因为你!要不是因为你,绣儿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没嫁人?都是你害的她!你还我的女儿!”“班主,班主。”周铭一脸茫然地扳着周福贵的手,“你这是什么意思?阿绣明明是被刘旺害的。”
“你真不知道阿绣对你是什么心思吗?”两行浑浊的泪水从周福贵的眼眶里流出,沿着满脸的褶皱一路滑了下去,“她已经二十八了。二十八的老姑娘还没有嫁人,你以为她图的什么?自由潇洒吗?你们都说戏子无情,可你们比我们这些戏子都无情得多!”
周铭愣住:“班主,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可从来没有看不起你们。”周福贵死死地看着周铭,说:“那你为什么不肯娶绣儿?”
“娶绣儿?”周铭愣了一下,脑子里立刻就是老村长的话:可是,铭子啊,我是不会同意你娶一个戏子回家的。“可是。”周铭茫然地摇了摇头,“我真的只把阿绣当亲妹妹一样啊。”
周福贵立刻愣住,整个人像是挨了一闷棍,瞬间变得痴痴傻傻的。他颓然地放开周铭的衣襟,后退了一步,突然靠着墙蹲下去,抱住头痛哭失声。“可是,她可没把你当哥哥啊。”原本康健的班主,一瞬间老了十岁。
“班主,班主。”班子里的茗书突然跑了进来,手里举着一张纸,“班主,我在绣儿姐的被子里找着了一封信。”周福贵“腾”地站了起来,一把夺过那张纸。
字很隽秀,正是周绣的笔迹。不长,只有短短的几句话,其中有这么一句:爹,不用担心我,我还活着。我会一直好好地为你们祈福,愿你们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周铭突然跳了起来:“我知道阿绣去哪里了!”“哪里?”“静慈庵。”
静慈庵里,周绣已经在地上跪了两个多小时。师太淡淡地念诵着经文,突然抬头瞥了周绣一眼,说:“施主,请回去吧。”“不,我不回去。”周绣看着师太:“静慈师傅,我还是那句话,请您为我剃度。”静慈的眼睛淡淡地从她身上扫过去:“你尘缘未了,不能剃度。”
“不,我已经决定了。”周绣笑了一下,眼睛从周围低垂着眼睑的小尼姑身上一一扫过,“她们呢,她们不是一样吗?都是被逼到这里来的,静慈师傅为何独独不能收留我?佛说众生平等,就是这么个平等法吗?”
静慈抬头看着她,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半晌,静慈站了起来,吩咐两边的弟子:“净心,静念,准备为这位施主剃度。”
“不行!”周铭终于从外面赶了过来,一把将周绣拽起搂紧了怀里,“静慈师傅,她尘缘未了,您不能给她剃度。”“一切随缘吧。”静慈转身回到蒲团上坐下,继续诵经,连眼皮都没有抬过一下。
“阿绣,你怎么这么傻?”周铭满眼都是泪水。“不是她傻,她是太聪明了。”刘旺从外面走进来。戏班子里的人想要阻拦,立刻被刘旺手下的一帮打手给牢牢地制住了。
“她知道我刘大少爷看中的女人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就嫁进刘家,要么就只能在这里吃一辈子青菜豆腐。”刘旺大笑,“不然呢?我刘大少爷看中的女人还有谁敢娶?”“无耻!”周铭狠狠地唾了一口。
“对,我是无耻。”刘旺点了点头,“你就很好吗?你不是照样嫌弃她是个戏子而不愿意娶她吗?有本事你就娶了她啊。”周绣的身子僵了一下,抬头望向周铭。周铭此时却满脑子都是老村长的话,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怎么样?”刘旺哈哈大笑。
周绣无奈地笑了一下,从周铭怀里挣出来重新跪在了地上:“大家都请回去吧,我意已决,今生情愿与青灯古佛为伴,从此世间的各种俗事再与我无关。爹爹,铭哥哥,我会日日为你们诵经,祈求佛祖保佑你们身体康健。周绣这一生,爱过,恨过,痛苦过,快乐过,还有班里人的爱惜,足矣。”
大厅里一时极为安静,只能听见周绣的声音清晰地回响。众尼神情木然地低垂着眼睑,没有丝毫表情变化,看起来像极了一尊尊泥雕木塑。静慈师太半闭着悲天悯人的双眼,嘴里念诵着她那似乎永远也念不完的佛经。她们都是出家人,早已经不为外事所动,她们早已堪破了所有。